第167章 智人的选择 2(2/2)
“……真的不回来了啊?”
“不回来了。回来再出去就难了……她现在住在教友家里……一边打工一边看有没有机会继续读书……”
“这……是下定决心黑在那边了啊……很辛苦的。”
“……她住的那个社区这种情况多得很……见怪不怪了……只要你不惹事,警察不管的……她说了,等她站稳脚跟就把她弟弟带出去……”
“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
“是啊……辉辉在纽约有没有认识的朋友?”
“没有没有。她在美国的时候一心工作,哪里都没去过。这孩子就是交际能力特别差,没什么朋友。”
“那……她回国的时候有没有带点美金……”
客人带着借到的五百美金离开了;贺宇带着菜回家了;胡苹向丈夫说了刚才发生的事,贺宇把借据收了起来;电视机里的小学生和机械人好伙伴联手粉碎了黑魔王一个又一个的阴谋;夕阳的光影从客厅一角慢慢移动到另一角,又渐渐地暗了下去;冬日的午后,就这样在家长里短和动画片里流淌走了。
吃过晚饭,正在阳台上晒衣服的胡苹突然“咦”了一声,拿着一个衣架跑进客厅;贺天乐立刻关上电视:“不看了不看了。伯婆我不看了。”
胡苹没有理睬他,打开家门;刚洗好碗的贺宇也走了出来:“怎么了。”
胡苹没有说话,将脑袋探出门出去;这时贺天乐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三步并作两步,又快又稳。
“……从安?”天地良心,她可没有给他打电话,“你怎么来了?”
“阿姨好。我正好经过附近,上来看看。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没有没有,快进来快进来。吃了没?我叫你叔叔给你下碗云吞面。”
“不用麻烦。我吃过了。”
是熟悉且让人安心的声音;可是姑姑不让叫安安姑父了——有些感伤,有些委屈的贺天乐一跃而起,躲进房间;胡苹非常客气地把危从安迎进家中;同一时间,贺美娜的房门嘭地一声关上了。
贺宇对于危从安的突然出现和问好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挠了挠脑袋,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你会上来。我现在出去一趟。”
胡苹道:“你怎么突然要出门?”
危从安道:“需要我送您吗?我开了车。”
贺宇道:“不用不用。我尽快回来。你先坐。你先坐。”
说着他便解下围裙出门了,没给任何人任何解释。
危从安如同罚站一般笔直地杵在贺家的客厅里,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本想插入口袋,一想觉得不妥,还是背于身后,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贺美娜的房间——她晚上的安排是回家陪父母?何必避而不见?他有些不解,还有些混乱;胡苹面对着这位比自己高出许多又只是一味站着的前未来女婿更是尴尬加无措,一时也不知道是应该先叫他坐下来,还是先叫天乐出来和前未来姑父见面:“……孩子身体有些不舒服,在房间里休息呢。”
“不舒服?”难道今天下午那一跤,她摔得很重?不是只擦伤了一些么?后来工作的时候也没觉出哪里不对劲啊,“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就不舒服了,忍着没说,今天实在撑不住了才回来。”
“昨天晚上……很难受吗?”
“哎哟,你没看到他那个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样子——哎呀我真的痛死了呀——边说边哭,真可怜。你也知道的,这孩子轻易不哭。我们马上就带他去看了医生。”
“医生怎么说?要紧吗?我认识几个很不错的大夫……”
“不用不用,其实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胡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就是男孩子的那些问题……医生叫他做手术,他不愿意,在闹脾气呢。”
危从安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会错了意。
“……我可以进去看看天乐吗?”
“去吧。他很喜欢你,肯定听你的话。”
危从安敲了敲房门:“天乐。我能进来吗。”
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儿:“可以。”
危从安进去后并没有关上门,而是虚掩着。贺天乐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本绘本翻来翻去。
“你好啊天乐。听说你病了,”危从安拿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平视着他的眼睛,“作为你的好朋友,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
一如既往低沉温柔,令人安心的声线立刻让贺天乐忘记了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安安姑父,嘴巴一扁开始倾诉:“……他们都说要做手术。但是我不想做手术。”
“这样啊。”危从安抿着嘴点了点头,把绘本拿开,伸出两只手把贺天乐的衣领翻起来,一直盖到他的鼻子上,“难受么。”
“唔唔……难受,呼吸不过来。”
危从安把衣领放下来:“现在呢?是不是好多了。”
“嗯。”
“这就是手术前和手术后的感受。到夏天还有一段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他说,“如果医生评估你需要手术,听医生的。好吗。”
“姑姑也是这么说的。姑姑还说你做过这个手术。”
危从安“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姑姑真是……什么都往外说。”
“做手术疼吗?”
“太久了。我不记得了。就算疼,也一定在我可以忍耐的范围内。你?我不确定。”
贺天乐立刻道:“我也不怕疼。一点都不怕。”
危从安笑了笑:“那很好。我一直都知道你非常勇敢。”
有些不放心的胡苹站在门外偷听。
“……还是那道题不会吗。”
“嗯。什么我在你这个年纪,你是多少岁……你在我这个年纪,我是多少岁……我在我们的小群里发不会的题目,姑姑都不理我,只有你一直在回复我。”
“天乐,那你就误会你姑姑了。虽然是我在回复,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你姑姑和我一起做的,只是由我来告诉你方法而已。”
“是我错怪姑姑了吗?”
“是的。我再来教你一遍吧。这种题目有一个定量,那就是两个人的年龄差不变。我今年三十岁,你十岁,我们的年龄差是二十……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就是五十岁……”
胡苹完全听不懂,但她知道危从安正在非常耐心地给贺天乐讲题目。
“可以拿你和姑姑来举例子吗。”
“……好。我今年三十岁,你姑姑二十七岁。我和她的年龄差是三岁。这个年龄差不会变。”
“所以姑姑一岁的时候,你四岁;姑姑六岁的时候,你九岁;姑姑十六岁的时候,你十九岁……”贺天乐一口气算了好多年,“姑姑八十岁的时候,你八十三岁;等姑姑一百岁了,你一百零三岁。”
危从安笑了一下:“我不认为我能活到那个时候。”
“你可以的。姑姑可以活到一百岁,你就可以活到一百零三岁。”
“好。承你吉言。我们还是回到题目本身。所以我在美娜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她是二十四岁。等美娜到了我现在这个年纪,我是三十三岁……我们可以用线段来表示……学会了吗。”
“好像会了。又好像还是不会。”
“没关系,多做几道题就会了。”
贺宇回来了。一进门他就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塞在沙发角落里。危从安也从房间里出来了。
“叔叔,您回来了。”
“嗯。过来坐。”大家刚坐下,贺宇直接入正题,“辉辉都和我们说了。你们分手了。”
她那张嘴真的是……什么都说——他明明说过他来处理。
“一切以美娜的说法为准。”
“好的。”贺宇点了点头,“好的。”
他微微歪了身子,正想去拿塑料袋时,危从安先开口了。
“美娜对我说过叔叔阿姨非常喜欢旅游。正好我有个在旅行社工作的朋友,向我推荐了环球邮轮之旅。”他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双人套票。一年之内都有效。”
他说:“我一方面希望可以达成叔叔阿姨的心愿,另一方面也算是帮他完成业绩了。”
“这算什么呢?”胡苹惊讶极了,“你们都——”
“算我作为晚辈的一点心意。”危从安道,“我很高兴能因为美娜,而认识了叔叔阿姨。叔叔阿姨一直对我很好,我真心希望能够回报一二。”
“这——”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贺宇阻止了胡苹继续说下去,“如果我们推脱的话就显得太虚伪了。”
他也起身,双手接过信封:“谢谢你。”
胡苹没想到丈夫会直接收下,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贺宇;贺宇把信封放到一边,把塞在沙发角落的黑色塑料袋拿过来,放在茶几上,打开,里面是好几摞百元大钞。
原来他刚才是取钱去了。
“既然你们分手了,丛老师,还有你外婆给辉辉的见面红包,以及你当初来我们家带的礼物,这些以为你们会结婚所以才收下的东西,必须要返还。”他把钱推到危从安面前,“我们也是一片真心。请你收下。”
几万元和双人环球之旅当然不能比。
但真心和真心一样贵重,不能比较。
“叔叔,我想问一下——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你俩的事自己处理。我们不要管。”
“……没说别的?”
“你希望还有别的吗。”
危从安没说话;贺宇道:“你们还要一起工作,对吧。如果她接下来有什么行为让你困扰了,不要为难,直接告诉我们。我们虽然管不了她,但总有人能管得住她的。”
胡苹道:“谁啊?谁管得了她?”
贺宇道:“岑老师嘛。老师说话她总要听的。”
他又对危从安说了这么一番话:“辉辉刚毕业的时候,岑老师对我们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些女孩子生来就不食人间烟火,譬如美娜,她具有足够的能力去为科学的进步做贡献。现在想想,这句话其实还有一层含义,她在人情世故上是有缺失的,和感知外界相比,她更注重自己内心的感受。正是因为如此,她有的时候真的很能共情,但有的时候也真的很一根筋,谁说都没用。甚至于她的一些行为令对方不开心,不舒服了,她仍然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即使知道自己有问题也只想糊弄过去,真的让人很生气——从她一定要改掉爷爷给她起的名字开始,到她今天非常强硬地不要我们管你们的事情,二十多年了,我和她妈妈还时不时有这种感受,更何况是你。”
“但是作为她的父母,养了她二十七年,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是一个有着最朴素最正直三观的孩子。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不觉得她真的会在你们这段感情里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如果说她的一些行为触碰到了你的底线,你接受不了,只能分开,这也一定是你最真实的感受。”贺宇道,“你的感受,你的决定,我们都百分之百地尊重。”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贺宇对胡苹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胡苹仿佛不认识地看着丈夫:“你说得很漂亮很好……我没什么要说的。”
危从安沉默了一会儿,擡起那双褐色的眼睛,看着贺宇:“叔叔,我……让您失望了吗。”
“孩子,你怎会这样想?你们分手了,我确实很伤心,但我对你们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你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辉辉也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只是你们的个性都太强烈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贺宇道,“虽然我们缺一点缘分成为一家人,但我还是很高兴认识了你。”
说着贺宇站了起来,他原本想要拥抱这位差点成了他女婿的年青人,双臂伸出去又觉得不妥,改为伸出右手;同时起身的危从安愣了一下,伸出双臂,隔着一张茶几,轻轻地抱住了这位差点成了他岳父的长辈。
贺宇在他背上拍了拍。
“就这样吧,孩子。一会儿辉辉该回来了,她要送天乐回学校去。”
“好的。叔叔阿姨。我走了。”
“再见。路上小心。”
危从安正要离开时,贺美娜的房门猛地被打开了。
“安安姑父!安安姑父!你不要走!”贺天乐哭着追出来,“你不要走呀……”
危从安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贺天乐像颗小炮弹一样撞进他蹲下来的胸膛里。他抱着这嚎啕大哭的小男孩,拍着他的背安慰他:“别哭,别哭……”
贺天乐边哭边道:“你不喜欢姑姑了吗?姑姑很漂亮,也很聪明,她身上总是香香的。而且你的问题她都有答案……”
危从安的心也如同撕裂一般地难过:“我喜欢你姑姑。她很漂亮,也很聪明,她身上总是香香的……而且我的问题她都有答案。可是有时候我不知道你姑姑在想什么。”
“那是姑姑不喜欢你了吗?你很帅,也很聪明,又很有耐心……”
“天乐。你姑姑也喜欢我。是我心眼太小,不希望她在意太多人。”
“你可以告诉她啊,姑姑知道自己不对的话,她会改的。如果是你不对的话,你改嘛。”
“天乐。这不是改不改的问题。我和你姑姑已经达成了共识,分手对大家都好。”
“所以姑姑说不能叫你安安姑父了……可我只想叫你安安姑父。”
“天乐,我不做你的姑父还可以做你的好朋友。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但是……怎么说呢,我不希望你因为我,从此对陌生的成年人失去戒备心,好吗?我今天和你讨论的话题其实有点越界了,这样并不合适。未成年人和成年人之间的友情,需要比同龄人之间的边界感更分明。”
贺天乐其实听得不是很懂,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那你还能和我,和姑姑一起出来玩吗。”
“不行。我……不可以和你姑姑一起玩了。”
“可是你答应了和姑姑一起带我去环球影城。为什么大人总是教小孩子诚实,但是自己对小孩子说的话却可以不算数!”
“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到了。我给你们买票好吗?”
“不行,我就要你和姑姑一起带我去!”
贺宇和胡苹一人一边,连哄带骗,把贺天乐从危从安怀里拽出来。
“你快走快走,”胡苹对危从安摆了摆头,“这孩子犟起来和他姑姑一模一样。”
危从安走下半层楼梯,还能听见贺天乐的哭闹声。
“你们不能糊弄小孩子!我喜欢安安姑父!我只要安安姑父!安安姑父回来!回来!”
原来事到临头,他也会做出和母亲一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