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世界,元夕夜和《青玉案》。(1/2)
第146章世界,元夕夜和《青玉案》。
时间有时在无意义的忙碌里过得格外快,几乎叫人疑心各人的时间流速是否不同。
转眼间冬至已过,临安进入了深冬。
宫中人多,心思又多细密,平和下暗流涌动是常有的事。
但像辛家三人这样,各自都和韩侂胄闹出了些大大小小的矛盾这种事也实在并不多见。
辛家当父亲的、当女儿的、当哥哥的三人脾性、长相都各长各的,偏偏各自都不怎么遵守俗世的规矩,独特得令人探究。
偶尔,宫人便私底下也会议论他们所遇见的辛家几人的行为。
在宫禁中最常遇见韩侂胄的当属辛赣,但辛赣每每遇到韩侂胄只有三言两语,爱答不理是常有的,神色也颇为冷淡;
辛弃疾因为常教导太子教导到一半被韩侂胄进宫禀报事宜打断,故而随手将韩侂胄打了一顿,最终结了怨,甚至闹到了官家面前;
莲心更是因为和在韩侂胄家做清客的虞莲鹤总见面就对骂,从而顺带着对韩侂胄也十分不满,明里暗里和宫人说他“狗拿耗子”,插手别人家闲事。
甚至莲心着实不愧于自己“鬼灵心”的诨名,聪明得滑不溜手——她自己从不确切说出关于韩侂胄任何实质上的谣言,却总在宫中传播韩侂胄在民间的轶事。
关于百官前去为韩侂胄贺寿,纷纷送上重礼、珍宝,甚至为他献上暗含“九锡”之意的诗篇这种都算是小事了。
倒是有一次,莲心说出的另一件轶事在宫中几乎传播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民间盛传,一次韩侂胄因小事将爱妾遣走,钱塘县令程松寿便花了重金将她买回家,却不碰她一根指头,只和妻子一同像对待上宾一样地侍奉她,待韩侂胄又想找回该姬妾时,便又为小妾命名为和自己同名的“松寿”,殷勤献回去。
韩侂胄自然奇怪,不解问其缘由,钱塘县令便答以“欲使贱名常达钧听耳”——想要您时时刻刻都能在家里听见我的名字呀。
韩侂胄听了,甚为喜欢怜惜他,果然收下这个名为“松寿”的姬妾...不日程松寿即被提拔为同知枢密院事。
这故事实在太炸裂三观,每讲到最后,莲心都能看见一排排皱成杏核的许多张脸,以及许多个紧紧抠起的脚趾头。
没人甘心只有自己被恶心到而别人却没有,所以此事越传越广。
传到最后,甚至“侂胄和松寿”的故事在女使、内侍之间都编成了歌谣,传到官家耳边...最终以韩侂胄又被大怒的官家责骂禁足为收场,气得韩侂胄连素来笑脸迎人的样子都端不住了,被人听见在家中愤愤诅咒莲心。
一叶知秋,只从这一件小事上,也不难看出莲心几人和韩侂胄的矛盾已经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月余过去,几人之间的矛盾有时候强些,有时候弱些;有时候一方占上风,有时候另一方得意些。
而时间就在这样的纠缠中滚滚而过。
元夕的前一晚,莲心、辛赣和几个约定了明日要一同出宫去看灯会的人聚在辛赣房中一起打叶子牌。
“明日你盯紧爹爹,我盯紧阿娘,务必不能再叫他们偷跑出去自己玩了!去年就是的,他们倒是过二人世界去了,我们过的都是悲惨世界!”
——爹娘出去玩乐就玩乐,结果忘记给孩子们留银子买东西算怎么回事!
去年辛弃疾和范如玉为了甩掉几个拖油瓶自己过二人世界,悄悄摸摸就携手溜走了,只留身上没带钱却刚进上饶最贵的点心铺点了一桌子食物的莲心原地发懵。
到最后,还是大家掏遍了身上的兜才付清莲心吃的无数碟滴酥鲍螺的钱。
——若没有其余人在,险些莲心就要留在点心铺里做小工抵饭钱了!
莲心和辛赣咬耳朵说小话,一边回忆着往事咬牙切齿,一边眼睛顺带着往下瞄一眼他的牌面,心分两用道,“嗯...三哥,我说的你听到了没?”
前一回两人闹别扭的余威尚在,但谁都撑不住超过两天不说话,眼下两人便像康复期的病人一样,心里急,身体上却紧绷绷。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小一个月了。
“我们盯父亲母亲,谁来盯姜哥哥他们?”
辛赣仿佛没发现莲心瞄他牌面的视线似的,只看着自己的牌,拿莲心之前宣称过的话来回答她,“你之前不是说他们‘郎情妾意’,有些问题,要盯着他们不放么。”
莲心便看辛赣的脸一眼,又收回视线,酸溜溜道:“郎有情妾有意,那才叫‘郎情妾意’。他们两个,我看也是未必算...不盯了。”
也是?
辛赣看她话里有话,便问:“你有话想说么。”
莲心撅了撅嘴,手臂和辛赣贴着,却不再看他了,只依在他身边,摆弄自己的牌。
脉脉不语。
辛赣似乎还有话想说,但见莲心这副表情,到嘴边的话便又在唇边滚动一下,被吞回去。
半晌,他也摆弄了一会儿手里的牌,心思却其实全然不在那上面。
他看着牌,其实已经不知道自己一共有几张牌了,但还是看着它们,轻声说:“...莲心,我们不能这么下去了。这算什么。”
偶尔能亲一亲,还会因为对方而吃醋的兄妹关系?
世上没有这样的事。
他也不想那样。
莲心嗫嚅片刻,说不出话来。
几个月的相处,辛赣的决心比她预料的还要坚定。
莲心以为自己能用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的吻打动他,但却并没有。
她就算再怎么亲他、抱他,在他那里得到的待遇甚至还不如初吻之前的温柔。
他是个在严格的诗书礼教下长大的郎君,只能接受婚嫁后的亲密,而没有模糊的中间地带。
如果事态再发展,她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吃醋吃得没资格、没立场,反而更加酸到心里面。
莲心理亏,声音便也小小的:“知道了...明天是元夕呢,先高兴些,过了元夕再说,好吗?”
她低着头,去抠自己的手指,声气都越来越低、越来越小:“三哥,你别再这么冷淡对我了。我也是会难受的呀...”
因为她的话,辛赣转过了脸,静静看向她。
他的视线像条溪流一样,不断地、绵绵地冲刷莲心身体上的一切沟壑。
半晌,他的眼神慢慢低下去,睫毛也低垂,像拂过水面的嫩柳。
他的手放在莲心的后颈,力度几近于无地摸了摸。
莲心高兴了一会,又莫名有些难受,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想了,只能转过脸,一头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
“尧章啊,你们这些孩子都怎么了,今日这么消沉?”
辛弃疾“啪啪”地拍着离他最近的姜夔的肩膀,“今天可是元夕!赶紧睁大眼睛,别看脚底看头顶。只要往前走,一切都能好,前头才是路呢!”
姜夔“嗯嗯”应和。
擡起头,却才发现一旁莲心、辛赣、李月仙还有陆游家、杨万里家的一群孩子因为早早就领教过辛弃疾的手劲和说话密度,躲到了一边。
好啊他们,他就说怎么走着走着旁边仿佛就没声音了,原来是被他们给当祭品了!
姜夔恍然,不禁擡起手,朝他们威胁地指了指。
见对面众人都纷纷作出忏悔抹泪状,姜夔才失笑,归置下表情,严肃了些,回答辛弃疾的话:“唉,辛公,我连月来没有哪一件事是顺的,正该好好想想出路、想想怎么迷途知返,哪里能总是自我安慰。”
“人生若已经不顺遂了,还学不会消解,那不是只会叫自己越过越往低谷里走?”
辛弃疾一路走,一路随着街边唱词歌姬的调子哼哼,“...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①...”
身边第一回和众人见面的岳珂年纪尚小,又颇为崇拜辛弃疾,便也笑着跟着接上这首词:“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辛伯父,虽然我是不该说这话,但眼下你唱这词,也没见有多适合元夕啊!”
辛弃疾便哈哈大笑,搂住了岳珂的脖子,和他角起力来,“你这口无忌讳的小子!这可是你爷爷岳飞的词!”
“那么看在我爷爷的份上,辛伯父,你就收我作弟子跟你学武吧!...”
岳珂毫无少年人常有的别扭,被辛弃疾一说,索性顺杆爬,对着辛弃疾继续像连月以来所做的那样缠磨起来。
正是一年花灯最漂亮炫目的一个夜晚——元夕夜。
仰头看去,整座城市都像天上的星子倒扣过来一样,闪着五彩的焰火,不时有装扮成鲤鱼和火龙的由十余个人共同举起的长灯在这片银河般的街上游来游去。
走在街上,甚至几人还需要不时躲避这过多的火龙。
因为这种灯下常常会不慎爆出些灯花,看着美丽,仿佛一场金光闪闪的雨幕飘洒,但燎到衣服上,却会变成好多个小洞,叫人烦恼。
莲心抱着辛赣的胳膊,一路躲避火龙灯。
和众人一道的岳珂虽与大部分人都没什么交情,但为人热情,说话多,不多时就和众人打成了一片。
方才他刚刚终于成功说服了辛弃疾,眼下便更加有功夫到处活泼与人说话了。
就凑过来,没什么顾忌地问:“莲心姐姐,你为什么要一直躲在三郎君身后?你要是怕被火点子燎到衣裳,应该往路边沿站呀。快来,快来,我这边好,没有火龙经过!”
好什么好,你个钢铁直男,看不出别人是故意的么!
莲心咬牙切齿。
方才磨蹭半天,终于把辛赣磨得无可奈何,默许她一直挽着他了,结果胳膊还没摸热乎呢,就被岳珂给搅了局!
——唉,罢了,看在这没眼力劲的小屁孩是岳飞孙子的份上,就是她亲辛赣被打断了,她也不好意思对他发一点火啊。
莲心便只好道:“多谢!我来了。”松了手,随即就要过去。
然而她迈了一步,想起什么,停住脚。
她回头,看向被她松了手而仍站在原地没有动的辛赣。
她盯视他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噢?”一声,以为被火燎到会有什么不对劲,便跟着互相盯视起来。却没发现有什么门道。
有什么好盯的?
几息后,辛赣做了个妥协的手势。
他迈步,朝莲心所在的街边沿走去,最终站定在她身边。
大家便又都:“噢...”松了互相盯视的劲,纷纷翻起白眼。
原来又是你们两个的小秘密。
浪费我们感情!差评!
...
众人玩众人的,莲心和辛赣玩自己的。
莲心一边转着手里面的鲤鱼灯,一边轻声问:“我听说爹爹前几日又给官家上书,请求出征,结果仍是压下来,没有答复?”
“是。之前也递过,中间都是等了许久,最后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本来说到这里就该停了,但辛赣不知为何,陷入了思索,“但我总觉得这次有些怪...”
“怪?”
“嗯,官家将父亲调回临安这事本身就与从前不一样。之前是从没有过的事,大多官家都会放父亲去别处做安抚使之类,这一回却就在临安。”
莲心想了想:“可临安这里做的是个闲职啊。原先在外面虽也无实权,却至少有钱有闲,现下完全是个清水衙门。我看倒像是往下调。”
“将他放到韩侂胄的势力范围里,根本不像官家素日会做的事。天子最忌官官相护。”
辛赣还是觉得不对,“这倒像是...”
——这倒像是把肉放进家养猛虎的笼中,以此来测试它是否已然戒掉了爱吃活物的天性一样。
莲心神奇地从他脸色中读出了这个,便也面色一变。
“嘘。”
方才没明白的时候着急得上蹿下跳,现下明白了辛赣的话中之意,却不敢再高声嚷出来了。
莲心拿手指竖起来,比在嘴唇前。
细细的手指,陷进饱满嫣红的嘴唇上。
辛赣看了一眼,应一声:“晓得了。”轻轻伸出手,将莲心的手指从她的嘴唇上拨了下来。
而和莲心皮肤的触感分开时,他却又微微一怔,手指蜷缩一下。
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一样,辛赣闭一下眼睛,又睁开。便又将莲心的手放回原位,“方才是出神了...”
莲心便“噗嗤”笑了。
周围人流如织,她走在辛赣身边,袖子总是互相擦着。
时不时地,甚至手指也会互相擦过。
她便侧过脸去看辛赣的神情。
和第一面相比,他的样貌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许久不见他的杨万里这么说,一年未见他的陈亮这么说,就是几乎月月相见的韩淲也是这么说。
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样貌从少年时的旖丽,逐渐转变为精致的风流。
从侧面看过去,额头、鼻尖、下巴,无一不美。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在大宋,他这副柔和漂亮的五官简直要叫莲心怀疑是否是纯天然的。
这么想着,莲心也这么说了。
“如果不是在这个世界,我肯定会觉得三哥你是个假人的...你真好看。”
莲心总是像高温一样,蒸走他生命里的一切水气。
方才心下还在巨浪翻涌,现下听见莲心的话,辛赣一时都忘了方才的苦痛,不禁莞尔,笑了。
“这个世界?‘三千大千世界,依于水轮风轮空轮②’,莲心你又在哪个世界,依托于什么呢。”
辛赣看起来是以为莲心在开玩笑,回视扒在他胳膊边上的莲心,回答得也很轻松,“近来也要研习佛法了么?”
但其实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莲心看着辛赣。
她来自于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所以和大部分这里的人有不一样的观念,也因为这种不一样而时常感觉到疼痛...
从前,她从不敢细想这种疼痛,所以她选择缄口不言,让辛赣疼痛。
眼下事实告诉她,她不能再继续这样行事。
莲心看着辛赣的脸,犹豫踌躇着。
但想到要说出实情,还是叫她有种忍不住的害怕。
“不属于这个时代”这种事太过反自然,是个人听见了都得恐惧。
想一想,就算是在原先的生活里,若有人跟她忽然说自己来自公元3000年,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国家之分,所有人都乘着太空飞船出行,五一假期的规划是去水星玩一圈...
那她肯定也会觉得这人该常回精神病医院看看。
这事根本说不出口啊!
莲心都快疯了,浑身出汗,手也开始发抖。
只能轻轻拉着辛赣的手,犹豫再三:“三哥,我...”
“怎么了。”
辛赣不知道她心里的风暴,只以为她纠结于方才的佛法之语,便侧过脸,用指尖轻轻抹去了她额角的汗,声音很温柔,“我玩笑的,别当真...还要吃滴酥鲍螺么,我去买。”
却被莲心一把抓住了袖子。
她不要那个。
她需要勇气。
她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们,便终于下定了决心,捏着辛赣的下巴,在他嘴唇上快速亲了一下。
离开的时候,莲心头上佩戴的雪柳因为动作摇晃,慢一拍离去,掀起一阵馥郁的香风。
“好了,现在感觉好多了...”
而莲心自言自语着喃喃,深呼吸几下,在辛赣因为她的突然袭击而发怔,还没来得及恼火之前,便一鼓作气,将话一股脑都倾泻似的说了出来。
“我原本在的世界,是千年后的世界。它依托于这里而存在,却和这里并不一样。”
莲心深深呼吸一下,才艰难地继续道,“方才你说我研读佛法,确实不算全错。在来这里之前,我从不笃信佛祖,但来到这里,得到这些,我不能不相信...一切有为法,就是这样神奇。”
话音落下。
明明身旁都是人们嘈杂的笑吵声、火花呲呲声,以及摇着铃铛跳舞击鼓的喧闹声,可两个人之间却如此安静。
莲心熬不住,忍不住擡头去看辛赣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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