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青岩书院(完) 华京见(2/2)
裴掌院端坐前方,自始至终没有擡头,仿佛没看到屋中发生的一切。
这之后,大理寺的官员陆续撤出青岩书院,只留了一小队人在鲁班院中,看守那个极有可能是杀人凶手的人。
山中变故频发,饶是再迟钝,也察觉到这风雨欲来之势。往日热闹活力的书院,如今气氛大改,沉闷压抑,学子们不敢高声语,唯恐这灾祸蔓延到自身。
书院里再无谢汐楼和陆回需要留下的理由,二人准备启程返回华京。临行之前,谢汐楼来到陆亦宁的住处寻她。
陆亦宁知晓二人今日离开,正准备出门相送,瞧见谢汐楼来,笑道:“你我倒是心有灵犀。我正准备去寻你,你便来了。”她引着她到屋内坐下,为她倒了杯茶,“皇婶今日走,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这称呼让谢汐楼愣了一秒,生出几分羞涩之意,慌忙摆手:“可别打趣我了。今日来寻你,是为了一件正事。”
陆亦宁瞧着她的动作神情,恍惚一瞬,只觉得和记忆中那人怎能这般相似。她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重新展出笑意:“可是和青岩书院的事相关?”
谢汐楼没注意到她的走神,微微点头,直入主题:“你也知晓书院中发生的两桩案子,皆由高门子弟欺凌出身市井的学子而起。你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陆亦宁没料到她是为此事而来,思索片刻道:“那日之后,我确实想过,是否该同四位掌院商议,若之后再有欺凌发生,直接将欺凌者驱逐出书院,不得再入山门。”
谢汐楼摇头:“我认为此事当从源头制止。你可想过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出身高门的学子与出身市井的学子,所见所闻,所吃所用都不同,易分别抱团。如薛瑾瑜这般,自小被家中长辈捧着哄着,管束教养差些,便会觉得其他人都不如自己,只配如仆役般跪伏在他面前,听他差遣。这种念头非一日形成,亦非一日能纠正,如何能从源头制止?”
谢汐楼依旧摇头:“我指的不是这个。你来几日,应当也发现了,如今的文史院,几乎全是官宦人家的孩子。这群孩子自启蒙起,便有名师授课,确实更易考入书院。可他们进入书院,真的是为了精进课业吗?就算青岩书院的夫子博士都是当世大儒,可家族为他们延请的先生也很厉害,何须来这清贫山中受苦?”
陆亦宁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了那几个每年由书院举荐入朝为官的名额而来?”说完她似有疑虑,不怎么赞同,“这本就是同一件事。青岩书院岁试全凭真才实学,若高门学子比平民出身的学子成绩更高,拿到那几个名额也是应当的。”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谢汐楼意有所指,“如今你也瞧见了,薛瑾瑜只因薛家的背景,便能轻易获取夫子们的青睐,在岁试中取得不俗的成绩。若以后都效此法,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就变了。高门学子联合起来,欺凌寒门学子,将他们逼得无法专心学问,便再不能与他们竞争。自此,书院每年送入朝中的几人,便被世家子弟垄断。就算有的人没能通过这个入朝做官,也赚了个人情,日后少不得能得些利益。我认为,这才是欺凌真正的源头。”
她顿了顿,直直看着陆亦宁,神色中全是认真:“这事本与我无关,但我与这书院有些缘分,实在不想看到它变成这般模样。所以恳请公主殿下,设法推进取消‘由青岩书院举荐可直接入朝为官’的规定,让天下学子,无论世家还是平民,都只能通过科举入仕。世间事多有不公,但若能在此事上多几分公平,可暖天下学子的心。”
陆亦宁定定看着她,神情颇为严肃:“你可曾想过,若这路子真的堵上,青岩书院便再不是天下书院之首了。”
“青岩书院建立的初衷,是为天下有志之士、有才之士,提供一个可以潜心研究学问的地方,并不是为了争这第一。如今,也不过是让书院回归它该有的模样。”谢汐楼知陆亦宁心中的犹豫,又道,“当时太祖皇帝给了青岩书院特权,遭到朝臣们的反对,用了些时日才将此事促成,今日取消也非一日两日能成。我知殿下想通过代陛下经筵日讲,来让更多人正视女子做学问的事,需要借这‘天下第一书院’的名号,但殿下,两件事本是同源,可同进退。”
“这是何意?”
“男人瞧不起女人,高门瞧不起平民。”
陆亦宁噗嗤一声笑出声,旋即笑容散去,只余悠长叹息:“这条路可真是不好走,也看不到尽头呐。”
“但坚持走,总能走到尽头,不是吗?”
阳光越过层层阴云,天空逐渐晴朗起来。院中的石桌上落了两只歇息的雀儿,蹦来蹦去甚是可爱。谢汐楼被叽叽喳喳的声音吸引着,转头向门外望去,心头阴郁散去几分,不自觉笑了起来。
陆亦宁看着她转头掩唇轻笑的动作,再次生出几分恍惚之意。她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道:“你与我认识的一人很像。”
谢汐楼转眸,笑容温和:“可是容貌像?”
“不,不是容貌。”陆亦宁在心中回忆那人的长相,唇角笑容清浅而苦涩,“或许是动作神情吧,也可能是说话的方式。自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不自觉将你与那人联系在一起。她也曾似你这般,耐心引导我,与我讲道理,只不过她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不似你这般直爽。”
谢汐楼垂下眼睫,轻笑:“你说的是明德皇后吧?”
“你怎么知道?可是陆回同你说的?难道他也觉得你像?”
谢汐楼摇头:“没,只是听说温平公主和明德皇后是至交好友,所以有此猜测罢了。”她停顿了下,试探道,“听陆回说,你对明德皇后的死,一直心有疑虑?”
陆亦宁看着门外的院子,深思飘远:“其实无论是我,还是沈家大郎,都认为大理寺对明德皇后的案子处理得过于草率。我们总觉得,惊鸿在沈国公府被活活烧死,尸骨无存,太过蹊跷。但若说怀疑此事的原因或是证据,倒也没有——话说回来,我们要是有这证据,早去陛下那讨说法了,哪里还会似今日这般,被逼着接受大理寺的结论。”
门外太阳高悬,已近正午,纸镇奉了陆回之命,来陆亦宁这儿催谢汐楼回去。陆亦宁瞧见院中出现的人,冷笑道:“陆回是怕本宫把她吃了还是怎么着?不过聊两句的功夫,便派你来催。”话虽是这样说,陆亦宁到底站起了身,对谢汐楼道,“时候确实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不能赶在天黑前进城。待你和陆回成婚后,咱们便是一家人,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聊,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故友相见却不能相认,所聊不过几句便要分别,百般思绪在这一瞬间涌上谢汐楼的心头。对少女时期的怀念和对挚友不自觉的亲近终究抵不过对那漫天大火的怀疑,思量后宣之于口的也只有一句:“好好保重,华京见。”
陆亦宁不知她心中所想,露出一个比日光还夺目的笑:“好,咱们华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