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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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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无人问津,过得一两日,渐渐便有人探头来望一眼,更兼有能念读者,护卫便散一升米与之。这便络绎聚了一批胆子大的,望着那安民告示,指指点点。

原来是县署开仓放粮,赈济贫困,又募集身强力壮者,入伍为兵,先发饷银,再编伍操练。

秾李将得来的消息告于折柳。折柳却眼眉一皱,“咱们也不是没待过兵尉,你见哪个说过未有大战,先发饷银的?”

“我也正怪着呢。这些日来乱得不像样,忽又张榜募兵,会不会是要征战呢?”秾李胡想瞎猜,又拿不定主意,“要不我将青玉阁的门开了?”

“傻子,纵开了门,小娘们都跑了,我拿什么留客?靠你我吗?”折柳叹道,“少不得往后只辟个后角门,私自招徕些熟客罢了!”

两下唏嘘。

青玉阁正门便从此关着。不想只一两日,却有一拨人前来叩门。

秾李自门缝窥视,见有些面熟,却原来是城中一户豪绅家的幕僚,带着两辆马车,跟着七八个人力。这样势力的人家,不好得罪,秾李便开了门,延请进来。

那幕僚扫量周围一圈,再问,“折柳娘子可在?”

秾李问是何事,他只道“有富贵相赠”,便请得入后楼详谈。一会儿,折柳开门纳客,笑脸将人迎了进去。

跟来的人力进进出出,从马车里搬上搬下,尽是绫罗绸匹、珍珠翡翠,晃得人眼缭乱,心却咯噔咯噔得悬个没底。秾李肚内揣测无果,拉着人询问也不得只言片语,只得焦坐在外,等着后头音讯。

约摸半个时辰,那幕僚笑容堆脸,与折柳相谈甚欢而出,道了句“娘子留步”,又约定明日即呼车马相迎,这才带人离去。

待人走了,秾李才急问:“是什么事?他们搬了好些个礼来,我心里没底。”

折柳眼波微闪,那面上带着笑,却总有几分不由衷。她到得前堂门口,推门左右窥看,果见左右排开几个执棍棒的人力,见了她,甚是客气,“主人吩咐,城内不安生,教咱们护娘子周全。”

折柳笑应了,关门落锁,待回了后楼,一屁股瘫在锦裯小榻上,怔了半晌。秾李追问,她方回魂,却挂开了一抹笑,眼神直勾勾的,教人瞧了不安。

“秾李,富贵来了。”她幽幽转目,瞧定她,道,“城里来了个‘啸龙将军’,占了县衙,发榜募兵。豪户们想与他热络,故计谋献钱财美.色与他。”

“平日只听游击将军、游骑将军、宁远将军,不曾听说有什么啸龙将军。这又是哪儿来野贼匪?”秾李心底一沉,虽不解,但觉不妙,“他们家中自养了多少冰清玉洁的美人,何必要用咱们行院里的人笼络他?”

折柳苦笑,“你可问对了。可不就是贼匪?你还记得中秋里那场乱子么?”

秾李点头,这才多久,怎会不记得。

“二三百流民,盘桓城外数日,因得了知县抚恤,赐粮赐药,这才绕过县城北去。然如今又回,说是那药吃死了人,故来报复。也不知那许多赤手褴褛的穷苦人,怎就忽地着了甲,配了刀剑,又假作漕运的脚夫,乘了粮船混入城内,半日便占了县衙。如今那啸龙将军正坐在上头理事呢。”

一番话听得秾李愕然,绞紧了手,“那他们不就是……反叛?”

推折柳去,来日官兵平叛,归降叛军的折柳还能有好?

折柳明了她话中之意,一声讽笑,“别担心,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未可知呢。据说那啸龙将军凶狠暴戾,此前已杀了两名美人,我是第三个。”

秾李顿如饮尽寒冰,浑身冷透,半晌滚下泪来。

“……我与您一道去。”她于空寂无声的小楼上,对她道。

折柳一双黛眉竖了起来,斥道:“说什么傻话!你去了,谁来看家?咱们新得的那些宝贝……”

她絮叨反复,无非是要守着家、攥着钱财、未必有祸云云。秾李只垂着头,闷不吭声,听她叨叨,说得折柳没了心气。

她也不解秾李这性子古怪,说柔顺也柔顺,说执拗也执拗,料想一半随她生娘,一半却随了自己,只得末了定下一句,“总之你不许去,否则我打断你腿!”

秾李仍不说话。这篇便囫囵揭过了。

·

翌日,折柳将自己妆扮一新,粉白面、柳叶眉,胭脂口、雪酥脯,髻上高椎叠翠云,插一双琉璃霞彩花钿钗;鬓边珠玉排皎月,戴两只红宝葫芦镶金坠。云尖巧额,笑蹙各有风情秀韵;翘头绣履,行止分似回雪照花。抹胸上襦层层系了,后才罩了件薄艳清透的销金绛罗褙子,衣上牡丹含态雍容,衔一束月白褶裙,动静相宜、淡淡生姿。

妆扮毕了,又在菱花镜前发了会呆。

她许久未做如此精心打扮,一时镜中人如神仙妃子,正是桃李含春。只不过自家知晓,如今年华已渐逝,再过两年,到得三十年纪,便要被人笑称“徐娘半老”了。

她这一生,吃糠咽菜也有,锦衣玉食也有。人只从一而终,她阅尽千帆,有艳质少年郎、有才高文学士,更有任侠轻佻、纵情放荡的纨绔豪奢,似乎也无甚遗憾。

“呸呸呸!”她将方才那满脑子过马灯抛掷了,自与镜中说话,“任他什么啸龙将军,还是大虫将军,他总还是个男人。是男人,就没有我哄不了!”

说罢,昂首挺胸,气势如虹地步下楼来,穿过天井一浮浮修竹绿草,左右环顾,叫道:“秾李,车马来了么?”

无人应答。

折柳便生了几点不忿,心想不定是最后一面了,这丫头却还如此懒怠,又唤了几声,到得堂前,便听守在外的人力答复:“秾李娘子早先已走了。”

“什么!”折柳蹬蹬几步夺到门前,早不见来接人的马车,唯街市萧条冷落,只有零星几点行人匆匆。

“何时走的?”她急问。

“约摸一刻了。”人力道,又上下打量她,“她还道,您年纪大了,这几日费心劳神,教不让惊动您……”

折柳气歪了一张脸,出也不是、回也不是,在几个汉子觑眼观瞧中,一跺脚。

“纵是救我,也不该编排我年纪大!”她咬着牙揪住一人,“你去,给我找辆车来,我即刻便走!”

“这满大街空落落,哪儿给您寻车!”那人苦哈哈道。

“那牵匹马来!再不济驴、骡子!能跑起来就行,我有赏!”

听得有赏,那人再不推诿,利索应下,一溜烟寻去了。

·

赵芳庭这几日,正是得意又失意。

得意处是收了个能耐的兄弟,姓林,名江啸,便作个诨号唤作“啸江龙”,家本做水上的营生,不拘捞个鱼虾鼈鼋,或渡人通舟;纵年节时在大江里踏白船、打水秋千也使得;水性极好,更兼刀枪棍棒也都耍得,只是时运不济,才同了流民沦落至此。如今被他勾动,索性落草,自张了一面大旗,书“啸龙将军”,要代管吴县。

然失意处却不可言说。实是天意作弄,为着个娼.妇作梗,教他把个到手的好汉弄丢了。本以为押在这县署牢狱里,他借力打力,私买了甲兵配给流民,借其攻陷县署,开了监牢,却只寻不着人。

将狱卒抓来一问,却言道,旬日前是有个僧人收押在衙,却也没陷在狱中,且不过两三日,便随同去到平江府了。

他扑了个空,只是气闷不过,便思想待这处事定了,报了信与自家兄弟,一旦来人接应,他便前去平江府寻人。

要说脾性,他还是看重宗契,多过这啸江龙。宗契为人爽直沉稳,有泰山的气量,和他单家哥哥同出其类;林江啸也豪气,气量上却差点,不与他一路,他便难相容,性子也急暴,如今手里有刀有兵,一旦不合,暴起便杀。

更别提前日里为几件小事,连送来的美姬也给砍了,让他实是心疼了一阵子。

这日林江啸坐于堂上,已将“明镜高悬”的匾给砸了的。一时题写不上新的,他却临时挑了都头过了焦油的脑袋上去,为的是报当日带头抵御之仇,使得往来衙皂女使,各个胆寒脚软,在他跟前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那主簿正拿着昨日的募册报编伍近况。林江啸惯常也不是领兵的料,听得不耐,没几句便出堂前,要去校场与人耍弄刀兵。

正前脚迈出门槛,丹墀下没走两步,听得人报,县里的缙绅富户又赠了金银美人前来,望乞笑纳。

“一帮没骨头的怂货!”旁人递过刀来,林江啸一把抄起,不以为意,“人前人后两幅样子,当面跪我撅屁股,扭过脸来又要骂我没娘的杂碎。”

报信的衙皂低头不敢接话,从旁却正走来赵芳庭,招呼道:“知兄弟你不好美色,这美人计捞不着你。只这回你若不喜,赠了我便是,可别又给砍了!”

说着便让带过美人来瞧。

赵芳庭间隙便问,“说真个,你好哪一口?是胖是瘦、是静是动?你描画出来,哥哥保准给你找个中意的。”

“我打娘胎里来便光棍一个,那雌儿有什么好的?哭哭啼啼,动不动要死要活。”林江啸道,“平白消磨人志气。哥哥,你若真为我相看,我便要那只笑不哭、只站不跪,瞪眼能骂死活人,劈手要打杀丈夫的。她既要对我柔媚逢迎,又能对人河东狮、胭脂虎,如此,我才能放心把家业交与她。”

赵芳庭干笑,“乖乖,那等美人,你去百兽园找罢了,两条腿的女娘里你找不着。再者说,耍个乐子而已,又不教你真娶她回家!”

正说着,人已带到,则是个娴静温柔、窈窕多姿的美人,一袭杏色衣衫,榴花裙下,几步款款而来,便使这左右两旁冷硬的丹墀都柔软了下去。

仅见那一抹低眉垂眼的淑静,赵芳庭肚内便嘀咕,和前两个屈死了的没甚不同,怕只能自求多福了。

一旦擡起脸来,林江啸没张口,赵芳庭“啊”了一声,惊道,“怎么是你?”

“赵大官人?”秾李诧然,方才满腔惧怕,倒消退了三分,瞥一眼上首那面相凶顽的武人,仍有些心惊胆战,“城中富户将奴献与啸龙将军,侍奉尊前,只不知大官人竟也在……”

说到一半,向廊内堂上望去,正仰见那颗黑漆漆的焦油人头,眼内空洞,似有无数怨毒,盯着自己。

冷不防见着,秾李吃这一吓,尖叫一声,脚软在地,花容失色。

若依林江啸,便拖出去眼不见为净,如今卖赵芳庭三分颜面,便道:“平白扫了兴致。哥哥若喜欢,拿去便是。”

两人恰似买鱼卖虾,言语间把个大活人推来推去。秾李勉强爬起来,不敢看那上头,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臊得难堪。

恰此时,外头一阵喧哗,照壁拦住,望不见洞开的正门,唯听矻蹬蹬马蹄急促,伴一声勒缰的嘶鸣,一个女子扬声如激泉鸣涧:

“那献上的美人,可到县署了?”

随声转出照壁,湛湛秋光之下,马上一人,径入丹墀,竟不下马,哒哒地上前,一身绛罗衣色,恰似绽放的榴花似火,粉白的面、盈盈的眸,额上香汗缀如细珠,椎髻高耸,一路燃火蔓延,烧至林江啸眼里。

几人一个照面,惊愕的是赵芳庭与秾李;折柳却只一挑柳烟眉,稳坐马上,明眸捉定那拿刀的后生,虚虚扫量一圈,眼尾如钩,最末钩在颈项处那条蜿蜒耸起的青筋上,红唇微弯,启唇如漱玉流泉,“好一条潜渊待飞的蟠龙!这定然便是啸龙将军了。”

林江啸一晌被那烈火般的红灼烫了脸,竟顿了顿,才回稳心神,“你是何人?”

可见不是做惯了官的,否则第一句便不会问及名姓,而要怪罪她纵马径入县署。折柳心思百转,只一眼便将马下这人瞧得透透彻彻,不过是个直来直去的莽汉子,故作雷霆姿态,连眼都不敢往自己脖颈下一寸瞧。

她肚肠里便有了谱,尖尖绣鞋一扬,跨下马来,爽飒利落,马鞭不挂回鞍旁,却伸手递与林江啸,任那人魔怔似的来接,却又交鞭时,小指不经意在他掌心一勾,朝他微微一笑。

“我么,是这不成器的夯货的姐姐。”她着意将最末两个字咬得又脆又重,虚虚朝他施了个礼,“将军唤我折柳便可。”

说着一扯秾李,将她拉在身后,劈手揪她耳朵,近前骂道:“教你偷跑出家门!纵心野,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可伺候得了将军!”

秾李更是臊得头都擡不起来,更别说瞧人脸色。

唯有赵芳庭杵在一旁,看出点门道。折柳一番撒泼,林江啸竟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也再不叫把人拖下去,只一双眼定在绽放得正艳的美人脸上。

也不知林江啸是无心还是有意,微侧过半个身子,让出堂上一角来。折柳打眼一望,如先前秾李一般,恰正望见那颗黑惨惨的人头。

她却镇静得多,只顿了顿,忽笑道:“将军好兴致,却失了品格。”

“怎叫‘失了品格’?”林江啸目中闪动,盯着她问。

“人头确然可怖,然既比不上人心诡谲,又不及虎豹的脑袋威严。”折柳下颌一点,向那人头流露了些许轻蔑,“挂在将军头顶,平白使将军失了品格。”

她与他对视,不见丝毫躲闪。

一晌,忽闻啸龙将军大笑,扔了马鞭,一把拽来折柳,不容分说往后便去,“我今正得了一个只笑不哭、只站不跪的美人!为我说与那些个两面三刀的豪户,这一个,我收下了!”

他兴之所至,无管白天黑夜,徒丢了赵芳庭与秾李在后,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赵芳庭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才言语:“才只几日,她怎么泼辣了许多?真个连人脑袋也不怕,莫不是你们正耍什么计策?”

秾李默然听后头渐行渐远的笑声,摇摇头,缓缓摸上被揪得疼痛的那只耳朵。

唯有自己知晓,方才折柳揪她时,触及手心,竟是满手的汗意。

她怕呢,只是为着救她一命,豁出去,哪有退路。

青天白日,鸟雀落在檐上叽叽喳喳,替他们说那未竟的私语。秾李呆立了一刻,终而转身,拾起马鞭,将马牵了,一步步离去。

“哎,你去哪儿?”赵芳庭在身后追问。

秾李扭头,没哭也没闹,只轻轻道:“我去栓马。”

“栓了马呢?”

“回县署。”

赵芳庭觉着纳罕,“你不回青玉阁?”

秾李道:“我姐姐在这儿呢,我跟着她。”

改口倒快。赵芳庭腹诽,一哂,“她要死了呢?”

秾李竟对这话无动于衷,晴光下,玉色的秀面白皙得近乎透明,只答了一句:“……她死了,我为她收尸。”

后再无话,赵芳庭心内嘀咕,又是个拧种,不由有些怅然,目送她绕出雕绘饕餮吞日的白石照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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