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月上柳梢头(2/2)
得他这么两句,应怜也不知是该先说饿还是先泄气,又觉着这股气泄得实没由头,有心想再教他夸两句,都出了家门口了,憋得脸通红,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所幸观灯倒也还有意思。
淮阳之地,自古繁华,一切风尚比照洛京,甚而更不差些。今日预赏灯节,自州署而下,凡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办了一回。
路上也热闹,茶坊酒肆皆张灯结彩,东西南北主道旁张设彩棚,日间卖的百类杂货,夜来便更换了酒水饮食、果子点心、各类鲜货,蒸煮炸炒,香气交杂。应怜还未怎么观灯,倒被这香油的味儿勾动了七八分馋虫来。
只她一心想着花灯预赏,便催宗契往北沿河而行。一路上行人渐拥挤起来,各提了灯,光影乱织,欢声笑语不绝。
她便应景,也想买一盏灯来,只是乱花迷眼,坊市小桥上,杂卖彩棚里灯连着灯,方的、圆的、长的、扁的,纱的、绢的、花纸的、琉璃的,样式更是观之不绝,字灯、马骑灯、凤灯、水灯、一把莲灯、海鲜灯、人物满堂红灯……一双眼便不够看,这样喜欢那也喜欢,磨磨蹭蹭小半天,仍未挑着最中意的。
忽见城北小市桥附近,有一圈灯儿的彩棚,围着一层人,哄哄嚷嚷,原也是卖灯的一家。那灯却好看,当中一双贴琉璃的红鲤无骨灯,里头设了机关,转动起来,光火一变,那琉璃竟泛起火样光泽,引得多少人驻足留看。
应怜一见便心喜起来,拽定宗契往那棚儿里瞧。
到得里头一瞧,货郎居中,地上正有几枚铜钱,正背不一,几人手把二三枚,往一陶盆里掷,总是有正有反,每一掷来,便博一阵叫好或嘘声。
见这阵势,她便先泄了七八分气儿,犹犹豫豫,问那货郎,“那鲤鱼灯,我径买了,可成?”
货郎直摆手,“不卖、不卖!小娘子想要,只合来扑一个便是!”
应怜直蹙眉,见那头几人或是三纯、或是四纯,至多不过五纯,再问那灯如何,却六枚铜钱需得浑纯。
“纵扑光我全身家当,我也扑不来这一盏灯。”她心里泄气,嘴里就有些嘀咕,也不知宗契听不听得到,“……这关扑我一次也没得着过。”
偏头一望宗契,却见他眸中微现了笑意,应怜以为他或是听着了,正笑话自己,便不服气,“你又扑着过几回?”
“师父不许我耍。”他却道。
应怜叹了一声,只艳羡别人的,恋恋不舍最后贪看一眼那红鲤灯,便拉着他要走。
宗契磐石似的没动,“……不过他如今不在眼前,我耍来他也不晓得。”
应怜一下立住了,瞧他如常语气稳当,又想着还不到预赏,有些意动,便摸出些钱来,把与他,“那好,你试试。”
宗契掂着几十个铜板,背人问于她:“你瞧那灯一盏值几个钱?”
应怜哪里晓得,只是越看越爱,便保守估了个价:“约摸二三十贯?”
宗契便刚张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半晌方道:“……先比着一百钱来吧。”
应怜半懂不懂,只以为他要先耍个一百钱,见他与那货郎三言两句,先拿了六枚来掷。
周围人都瞧着,她自也瞧得聚精会神,见宗契一把钱随手掷下,盆里头几纯浑不在意,任那货郎报与:
“三纯!”
“四纯!”
“三纯!”
“五纯!”
……
宗契稳稳当当,扑了一把接一把。货郎自是欢喜,应怜却觉着多少钱也使不到头,但见宗契气定神闲,便替他着急,也不知一二十把,忽听桥那头道上有人遥遥地喊:
“预赏观灯了——”
应怜翘首望去,果见忽地人头攒动,便也不想扑那灯了,催着宗契道:“咱们快去,晚了就挤不进了!”
宗契手头正又六枚钱,闻言应一声,“就好。”
说着,一把掷下。
那货郎眼一瞪,盯着陶盆跳将起来,“六浑纯!”
应怜一惊,真如闻得九天仙乐,大喜过望,指着那鲤鱼灯要了一盏,闻听桥那头不住地叫,人攒得越来越多,连到手的灯也来不及观,正待拉着宗契过去。他却又六枚掂在手里,教她再等一回:“这把掷了便走。”
跟着也不见怎的,往陶盆里一扔。应怜低头望时,那货郎早惊得直打嗐声,“可巧,又是六浑纯!”
宗契挑也不挑,这回指了那独剩一个的琉璃鲤鱼灯,要了过来,又把与应怜。
一双灯她都得了,一时喜得竟忘了预赏,只顾瞧那灯上琉璃火色烁烁,像极了天宫仙鲤,越看越得意,一双眸更赛那琉璃,灼灼朝宗契望去,但觉他直如神将下凡,灵验异常,更不知拿什么话来夸他,一面匆匆步向桥头,仓促间满心只想着一句:
他怎么这么好。
只是这话却难为情,说不出口,更兼人潮挤得厉害了,便只得粲然向他一笑,塞了一盏红鲤在他手里。
“一人一只。”她道。
那一双灯,制来本就为了一双人。宗契哪里不晓得,却一时浸在她那双又欢又甜的眸子里,怔了半晌,想说不合适,又碍着人多嘈杂,只得跟定了她挤在人群,手却将那灯护得密实了,再不教人蹭到一点。
灯会预赏极是盛大,与正日子的灯会也无甚差别。府署前主道旁早设了杈子,以拦游人。应怜与宗契两个便只混在人众里,走在杈子两边,观瞧那山高的木架彩楼,丝帛结络得瑶池仙花一般,更有应时节的梅树百株,俱是彩绸裹成,却当真飘彻通衢的梅香。
此夜游人仕女如织,各个妆成花玉一般,浑将天上一轮素月清辉映射得黯淡下去。欢声不绝,宗契耳中嘈杂一片,又听人纷纷议论,那灯山方显,瑶池里的仙童仙女还未至,便四下观瞧,找了个酒菜饮食的小棚,携应怜那处坐了,一边吃一边等。
此处是半个露天茶坊,应怜满心欢喜,一时望那灯山,一时观瞧手中红鲤,任那茶饭量酒博士摆箸匙注碗,荐来本地特产的琼花露好酒温了,报唱菜名儿,便同着宗契要下签鹅鸭、煎鹌子、葱泼兔、脆筋巴子,并瓜姜、核桃、柿膏儿,两碟子干果儿,一边吃喝一边候那灯山。
应怜今日开怀,便觉酒菜皆美,吃喝比素日都多一些,又觉那琼花露尤其清甜,便只当水来饮,一时贪杯,同宗契两个尽了一壶,还待再要。只是酒博士提醒,“此酒有后劲,再饮切莫多了。”
她哪里管,挥挥手教再斟上来,便又多了几杯,末了仍是宗契不许她再饮,方才罢了。
一忽儿,那灯山上终燃了最大一盏莲花灯,仙童仙女俱盛装其上,歌舞不休。应怜此时那酒的后劲方至,觉着晕乎乎、暖和和,并不十分地醉,反更回了些甘美滋味,翘首伫望,只前头人头攒动,碍着观灯,索性立起身来看;又更远处瞧不真切,便一步步往里头挪,不知不觉已出彩棚。
宗契吃喝方毕,回头见她急不可耐挤进人堆里了,只得结过钱,抄了那一双红鲤鱼灯,也跟去外头。才一会儿功夫,却不见了她人影儿,满目是月白天青,哪一个却都不是她。
恰此时,忽有人叫喊了一声,似乎是哪个盛名在外的伎乐登了香山花海,引得人潮一阵狂狂骚动,更挤得人无处安身。
宗契心中微急,不住寻她,只是越近着拦人的杈子,便越难见她。
应怜也心底发懵,一霎入了人海,被挤得晕头涨脑,回身一瞧,却不见了宗契,惊出一身冷汗,连带几分酒意也闹没了,急切切地拨开人众、四下叫唤:“宗契!宗契——”
恍然一眼上望,却微微一怔,与一处酒楼上瞧个正着。
那当真是一处观灯的好去处,宽敞幽静的二层阁子,一连排的窗儿尽敞豁开,最可观瞻府署前盛势灯山。里头坐着男女二人,那官人模样的很是讲究气派,从头到身没一毫儿杂乱;身边娘子甚是年轻秀美,妆点得十二分清艳,两下里笑语晏晏,正说着什么,一眼瞧来,恰与应怜四目相对,蓦地愣了。
应怜也愣了神,实没想着今夜楼上楼下,竟见着李定娘一面,便下意识又去瞧那官人。
这一望,细细地瞧了,心里头一咯噔,那不是前日里才遥遥望过一眼的东城里王员外么?
她只觉褪了酒意,却又起了晕意,一霎时还道自个儿眼昏,瞧差了去,正想再第二眼,忽人潮一涌,四面乱叫乱嚷,推搡得她差点趔趄倒地。
也不知谁先叫喊起来:“踩着了踩着了——”
忽的人堆里又往外乱糟糟一股大力,谁也想挤出去,谁又都挤不出去;便闹哄哄吵开来,震得应怜耳里嗡嗡,也不知谁推来搡去。她此时全顾不上,想起宗契不知何处,慌慌地一双手乱攀,险险几回跌倒,心里便更慌:“宗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