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眼如团月皎,心似蚌珠明(2/2)
她复又缩回一具矮小无力的躯体里,那日初秋的艳阳高照,余一夏残暑,照得她无处存身,脸上、身上、心上俱是火辣辣的。
定娘将书信交给她,教她背着人时,递给那六皇子。
信上闺怨含情,她半懂不懂,却也晓得是不应当的事;然定娘一意相催,说什么她虽与他有些亲眷关系,却与嫁娶无碍的;说什么圆儿到底身份不够,又是家中女使,不好传书递简;说什么她母亲有了妊娠,怎会为她一个继女长远打算,亲事上她只能自己多留心。
她再不应,定娘便又羞又泣,拿了话来斥她不懂事,不为姊姊出力。那时便是这样讲的:
【你懂什么?我哪里有别的出路!】
她也许忘了,但应怜怎会忘。
应怜一辈子也忘不掉。铸成大错,便从这一句始。
如今却如一场笑话,她又一次目送她踏上一条明晦不知的道路,毅然决然要走到底。
寒意透彻她肌骨。应怜顺着连廊慢慢往回去,才觉忘了捧汤婆出来,这会子两只手拢在袖里,冷得相互依偎,却觉不出一丝暖来。
她想,兴许是自己大惊小怪,那王员外本没什么的,小节上有些亏欠,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大面儿过得去也就行了;况定娘说得也没错,她怎么就能凭着风言风语,轻断一人良莠?可见微知著,凡事总不能不吃教训,如今已隐隐察觉那人不好,难道偏要等嫁去三年五载,木早已成了舟,才去后悔?
她心如乱麻,越想越觉着难,简直不知该如何分付。
忽又听后头门一响动,以为还是定娘,猛一回头,却见了宗契。
许是这副失魂落魄相儿将他吓着,他瞧定了,不放心追来,便问:“你怎么了?”
应怜愣了一会儿才收回神,半晌摇头,勉强牵出一抹笑,“你做什么去了?”
他不答,反带她回屋,摸了摸搁在桌上的汤婆,亲去换了滚水,塞到她手里,“我见门掩着,方才谁来了?你脸色差得很。”
他面色紧绷,就差把“谁欺负你”几个字写在脸上。应怜定了定神,手心手背烘着融融暖意,方觉喘上了一口气,却也并不松快,只道:“是定娘表姐。没什么,只是一些旧事。”
罢了无言,只是闷头摩挲汤婆的绵罗套子。
宗契微微放下半颗心,心道许是姊妹俩说起家中遭遇,几日来哭哭啼啼也是有的。
只是见她实在萧索,他也跟着烦闷,本归家一路来想好的辞别话,这会子统统化作乌有,暂不去想它;手心里又攥了那闹蛾,有心教她笑一笑,便道:“你那蛾儿兴许落哪儿了,我去帮你找寻找寻。”
说着装模作样在四周各犄角旮旯里搜了一搜。
应怜一闷来便打不起精神,发蔫儿的花朵般,只一双眼跟定他高大身形,从东搜到西,墙角门缝一个不落,心中过意不去,劝他:“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物件,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嘿!找着了!”说话间,他却探手抄着一物,转回身来把与她看,“是这蛾儿不是?”
应怜从他掌里拈过那闹蛾,翻前翻后,果真正是,只是满心的不解,他怎这般轻易就找着了。
“昨夜你背我回来,为何走这角落?”她也不曾记得夜半又起来过,可不就怪诞了。
宗契顿也没顿半分,掸掸衣上尘土,“对了,你那蚌,可瞧见珠了?”
“在廊下呢,总不见开口。”也不知他怎么忽就有此一问,应怜便答。
她越想瞧,那蚌嘴闭得就越紧,直待它那一伙几个都下了锅了,它倒还好好儿地住在海碗里。
便与他廊下两双眼瞧了瞧河蚌,宗契又评了几句,道是蚌生来胆小,这门口走进走出,它听着动静自是不敢张口;许哪回半夜,又逢着月华正好,便张了口呢。
说了一回,他便自回厢房那院儿,耍他那镔铁棍去了。
应怜手把着闹蛾,教他一打岔,虽也疑惑,却什么灵光也抓不住,索性不去想,依旧搁回奁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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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存着心事,这一天过得便有些闷。恰也不知如何,宗契又不如往日与她一处说话,应怜便更排遣不了一股烦闷的心思,憋着入了夜,模模糊糊睡下。又不知哪一刻梦着前事,复见了她自己,胆小怕事,本待找个时机,将信递与六皇子了事,却又教他贴身随侍的人一吓,慌得手足无措,竟将那信朝人怀里一扔,耗子见猫似的跑了。便除了那纸上情诗,一句口信却也没带去。
旧梦里多旧人,总也闹得她睡不安稳。一时醒来,满目漆黑,唯纱窗上月色浸透,一团皎皎微明。
月至中霄,醒了便好一会再睡不着。一阵的胡思乱想,忽想起宗契道夜半时那蚌好张嘴,索性披衣下床,蹑足开了门,到廊下瞧它。
先迎来的不是寒意,却是中天清月,竟映照得庭院分明,如披了银霜白雪。她恍然记起,今日是腊月十六,俗云十五的月儿十六圆,擡头望廊檐之上,果是一轮月再满不过,琼殿桂树依约可见。
可巧这河蚌乖觉,也晓得赏一般好月色,白日里总不见得吐口,这会子果如宗契所言,将那蚌壳挺得开开的。两瓣柔润蚌肉里,当真层层裹着大半颗指甲大小的珠子,虽不如海珠那般珍稀,贵在圆润清透,随它一道,晾晒月光。
应怜惊喜忽来,竟一时不知观望天上月还是蚌中珠,又想此二物皆人间清贵,洁质无瑕,只惜月色珠色两般皎皎,却得不着个肝胆冰雪之人来赏,独她这个心思曲折的浊物,平白污了这样高洁的颜色。
一时想入了神,便坐于廊下栏杆上,前是庭中月、后是如玉珠,借得三分清魄,直濯洗净她心肠,忽有所顿悟。
她若心有明月,何惧事理幽深?便将那光照进去,是清是浊,自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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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天月满,却搅得人清梦难圆。
宗契辗转了半夜的心思,终是定下计议,翌日去寻她,第一件事便要提辞行。
纵是教她怨几句,他受着便是了。前次哄她,去过江宁府再要转圜扬州,见她一面,如今想来,却也不必较真。恐怕她日子安定了,别一段时日,就淡忘了他,他何必又自寻烦恼。
转过天来,晴明天色,宗契借着早食的功夫,瞧她复又容光清雅,神采依稀,不似前日萎靡;一肚子话,便心中思量挑哪句来先起头。
不想应怜依着食不言的规矩,吃完了,搁了匙箸,先开口夺他心神,“宗契,我有话与你说。”
他早已吃完,只等着她,闻言一怔,将那句与她一般无二的话咽回肚里,“你说。”
应怜便将昨日与定娘之事,细细与他叙了一遍。
“这其中有些旧事,我应了诺,从不向人言。你只需晓得,她一心想嫁那王员外便是。”她略去其中缘由,径道,“那王员外为人,我总觉着不妥。此前隔岸观火,他如何与咱们自不相干;如今却关乎定娘表姐,我若还袖手旁观,万一今后……我定悔之不叠。故怎么也想管一管这闲事。”
宗契当下便领会她话中意味,竟是求他探听王家事,原本到嘴的话既塞了回去,心头却一松缓,连一早绷直的身子也从容下来,想着这是一件正经事,少不得他帮忙搭把手。
这便不能成行了,是天意使然,非他所能决。
“你是要我上他家门念念经,顺便打听一二?”他问。
应怜却瞧他半晌,眉间微蹙,总觉他有些不同往常之处,“你……你是否有些不便利?”
宗契答得飞快,“并无,这事好办。”
应怜也松一口气,晓得他纯为自己,心中感激,便又商议,“船老大的荐帖咱们还留着,想来入他家门不难。不过我不便同去,故一切只托你仔细支应,回来告诉我便是。”
宗契自是无不可,一口应下。
应怜既下定决心趟这浑水,便不再犹疑,点点头,“那就先这么着,咱们现在就去买东西。”
“买什么?”他不明。
“锡杖净瓶、袈裟念珠,一切高僧大德必备之物啊!”她言之凿凿,上下一扫量他,将他一身龙筋虎骨之力全否了,“你总不能这么件灰布衣袄、手拿镔铁棍去他家驱邪……是了,我依稀记得初见你时,你项戴一串念珠,似不是凡品,如何以后就不戴了?”
“……啊,是。”宗契起身收拾碗筷,“你那蚌可张嘴了?”
应怜“啊”了一声,忙点头,“张嘴了,那珠当真不错!”
他拾掇,她便在旁一叙昨夜中霄所见,这般那般;又随入厨下,他洗碗,她续道如何将蚌养来,打算换个大盆云云。
宗契也不打断、也不插话,全凭她絮叨,末了评一句:“是只好蚌。”
“是只好蚌。”应怜欣然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