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 70 章 闲情都落,逐水流花……(2/2)
那人脸孔脏污、衣衫褴褛,想是乱山丛中躲藏过,破衫下尽是条条竖竖的口子,此身更显得黧黑粗野,不是别人,正是林江啸的一条好狗——罗二郎。
自前几日刺杀单铮事败,林江啸自知事情不妙,遁入议事堂,为壮胆气,更请来了许多头目,试图以人众壮声势,压服单铮。不料单铮血气怒涌,竟不管不顾,提了一杆精铁枪,于人众之中,一怒刺死林江啸。瞬间群龙无首,单铮手下人趁机该杀的杀、该收的收,一举将义军改换了门庭。
孔奚在乱中被杀;罗二郎却因睡在妻妾美人乡中,一时未至,逃过一劫,闻听此,心胆俱裂,慌得连刀兵也没拿,偷了匹马一气儿跑出城,不敢回、又不甘心走,便在附近山坳里转圈,试图探听些后来的消息。
不巧便撞见正赶回来的鬼面人一支义军,被抓了个现形。
罗二郎如今早不是当日那般威风凛凛,哭得像个泥里抓不起来的黄胖,一劲儿向铁面人磕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尽了好话。
铁面人却只看着李定娘。
李定娘不错眼地盯着地上那人,一双漂亮的目中,奇异地现出快意光彩,此时方觉老天爷指缝里漏下了几点对她的慈悲。
“你竟送上门来。”她轻声喃喃,回头将阿苽牵来,不觉笑出了声,“你瞧,那就是仇人。阿苽,你说该怎么办?”
“杀了他!”阿苽气鼓鼓地叫,懵懵懂懂地左手黄胖、右手匕首。
罗二郎这回终于晓得改换李定娘的方向磕头,磕得额上见了血也不敢停。
李定娘哪管他求饶,向人要了一把刀,沉甸甸地双手握着,噙着微微的笑,一步一行,直至足尖踩在他沾满草芥的脑袋上。
罗二郎惊恐大叫,许是卜知了命途,不知从哪里陡生了最后一点勇气,竟猛侧身一滚,两脚撑着站了立起来,歪歪倒倒就要后逃。
才跳出几步,身后刀锋迅至。
那刀下得并不熟练,甚至因捉刀人的气力不足而有些迟钝,却森冷凌厉。他反射性回头,恰只见了那一双冷如刀锋的寒芒双眼。
美人生就这样一双眼睛,偶尔是再妙不过,能为一副曼妙身子增光添彩。只是这双眼若是送他穷途末路,便为不美了。
李定娘举刀劈来,毫无章法,却记得往那脖颈上劈。
一刀下,鲜血溅,惨叫声凄厉却戛然而止。
两刀,他扑到在地,血染翠茵花雪,抽搐待宰。
三刀,血流成河,命断魂消。
侍奉的女使在旁,噤若寒蝉、抖若筛糠,谁也不敢瞧李娘子那一双疯狂冰寒的眼,甚至连动也不敢动一下,任那血溅了一两滴在自己身上,各个好似阿苽手中的黄胖一般。
阿苽张着嘴,小小的身子也呆了住。
李定娘又在那早已不动的尸身上下了数刀,双手剧烈颤着,本是烟罗轻黄的衣衫,如今溅上殷红的血,倒似云烟里开出红艳的花来。
她身子也在颤,牙关咬得死紧,半晌才终眼前清明,发觉那死人已千疮百孔,血一直从身下淌到泥土里、丛草中、落花上。
久久压在心头的山,终于去了一半,她得以大喘了一口气,从未如此觉得畅快。
再回望众人,面色不一,他们见了她的目光,便低下脑袋,仿佛错的不是这死人,而是他们自己一般。
唯独那负手而立的一人,脸覆着鬼面,张牙舞爪讥诮向世人,目中反流露出别样的一缕神采来,再冷酷不过,却透着欣赏。
他赞赏她?
李定娘心中冷笑,见刀上的血,心想,你该庆幸那一日我手边无刀,否则你才是第一个。
激怒之后,热血渐渐冷凉。山风一吹,吹散了血勇,她忽觉出一股索然,扔了刀在伏尸身旁,想了想,将鬓边那朵清白的桐花摘了,却从血泊里捡了一朵染得殷红的来戴,插在简致的髻上。
“好看么?”她问女使。
女使哆哆嗦嗦挤出一个笑,“好、好看。”
“他死了。”她喃喃道,盼在天英灵未散,得见仇报的这一幕,“还有一个……王渡,王渡……”
阿苽“哇”地一声惊恐大哭起来,立即被同样惊恐的女使抱住,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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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当真天差地别。
有人觉得震恐,有人却觉美得像画;
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骑着这匹偷来的马,跑了两个日夜,毫不敢阖眼,怕一歇息,便被后头追兵围上。
马跑累了,便用脚踢、用拳捶,甚至用牙咬,迫得畜生发狂,不停蹄地跑,终来到这片满是山花的青野,但见满眼雪砌的白,纷纷坠坠。那可怜的畜生终于支撑不住,口齿里跑出了血,四蹄一软,扑倒在地,挣了挣,再也没起得来。
不中用了。袁武想。
“不。”他跌跌撞撞,舔去干裂唇上绽开的血,唇齿间也满是锈腥,疲惫已极,却警惕地环顾四周,喃喃说话与自己听:“不是袁武。我叫、我叫……吾浑堵。”
他是草原上的鹰,只是未来得及展翅,便被削了翅羽,如今挣出牢笼,比脚下这匹马幸运。
拨开丛叶,不远不近之处,停着一辆马车。前后又有数匹鞍辔俱全的马,比跑死的这匹更要神俊,都是好马。只是那头人数众多,刀兵严整,一望便知是一支军队,不知来自何方。
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敌不过这许多人,取不得马。
目光来回游弋,却将里头变故,瞧了个满眼。
不知名的山花簌簌,乱了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那之中的女郎,又娇又弱,想是连刀也提不起来的模样。
……提了。他咳嗽了一声,不自觉想笑,又拼命忍住,怕声音惊动队伍,依旧拨着草叶,窥向那头。
她真漂亮,迎着耀目的阳光,就像他想象中的中原贵女,有一双比宝石更明艳的双眸。但她手中刀锋的光芒,却比眸子更亮,闪着令他心悸的森寒。
我姓蒲察,是燕国蒲察贵主的小儿子。论草原上的身份,想必能配得上她。
他被她脸上沾染的鲜血所吸引,简直移不开目光,但不无苦涩地想到,如今他被起了个屈辱的中原名字,做了中原人的奴隶,是被烙了印记的马;而她被众多侍女环绕,必然高高在上,便不是他所能肖想的。
吾浑堵收回目光,移向那匹残剩一口气的马,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把,迫心神回转,忘掉她戴那朵染血山花时的惊鸿一瞥;歇了一会,终于咬牙站起身,望了望日头,朝自认对的方向而去。
他不是奴隶,有了机会,自然要挣脱锁链。他要寻那支反叛的义军,寻他们的头领,他姓单——去岁暮冬,在杀人的亭畔,他曾听人这样谈起过。
姓单的人,在中原总不会那么多,那是个稀罕的姓氏。
他便赌一把,上回救下那吴官人的,便是这绰号“赤发狻猊”的单铮。他能救他一次,便能救第二次。
吴官人是个好人,他得帮他。
更重要的是,吴官人是他一条生路——回家的生路。他得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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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芳庭近日几乎志得意满。
他受了箭伤,昏迷一日夜后醒来,预料之中,义军已改换门庭,跟了姓单。
钱美期间支开从人,独自与他报禀:“林江啸及心腹,除开一个罗二郎出逃,余党已尽数剪灭;咱们已拥单哥哥为头领,他吩咐与林江啸死后哀荣,却不知那狗头已被咱们悄悄割下,送去了姓黄的营中。那头说话算数,果真弃了战船战马,拔营回师。只是放出话来,四处宣扬剿灭了贼首,打散咱们反叛。这消息瞒不住,早晚单哥哥要晓得的。”
“晓得就晓得,他已是头领,还能再下来不成?”赵芳庭嘿嘿一笑,牵动肩背伤口,疼得嘶了一声,面色发白,想了想又道,“那王渡如何?他配合咱们做的伎俩,如今功成,合该与他一份功劳。”
林江啸自认罗二郎献上的那几支箭上淬了要人命的毒,却不想王渡偷梁换柱,奉给罗二郎的不过是沾了迷药的箭头。那箭骗过了林江啸,也骗过了单铮,唬得他以为赵芳庭当真被毒箭所伤,怒发冲冠,亲自一枪挑了林江啸。
虽说有些挑拨,但好使就行。赵芳庭想,事后还得寻个时机,老老实实向单铮认个错,他到底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钱美又道:“那黄仲骕也是怯懦愚蠢,他带了林江啸的人头回去,报与朝廷,说咱们被打散了,难道日后咱们声势愈大,他的事不会漏?朝廷不会更治他的罪?”
他想不通,赵芳庭却哼哼了几声,表示这事不稀罕:“他这会子烈火烹油,‘凯旋’而归,哪里会想以后的事?若不是这朝廷上下都烂到了根子,咱们也不得这样时机举事。你难道不记得咱们为何北地起家?不正是单哥哥杀了那匈奴小头目,赃官反要拿他去给匈奴人赔罪?他愈是颠倒黑白,咱们就愈能成事。”
钱美称是,又唏嘘了一番近日投军者众多之事,原都是被那春征赋税闹得没了活路的百姓;又说到王渡,“他家的事却是蹊跷。我查过,罗二郎压根没上他家劫掠,打杀他家的人打着咱们的旗号,却不是咱们的人,到如今也不知来头如何。”
“他这样家大业大的人,哪里会没两三个仇家?那是他自家的事,与咱们无关。”赵芳庭道,“此回的事里,他出了力,便要得报酬,以示部众——即便从前是林江啸的人,今后与咱们一条心,也能有好奔头。”
言语之中,将王渡的事,便定了下来。
赵芳庭予了治伤的大夫好处封口,教人皆以为他中的是毒,便好生休养了些时日;到了四月末,便闻听得喜讯——新归附的铁面人带着部属而归,顺手杀了罗二郎这最后一条漏网之鱼。
他才养好了些伤,这日闻听单铮着人来请,晓得事关紧要,自己也好奇,想去瞧一瞧那铁面人究竟如何,便由人拿舆轿扛着,去到了议事厅。
恰是不早不晚的时机,他前脚才迈入“聚义厅”三个字的匾下,后脚忽有人报:“有一匈奴少年闯入府署,道与头领有旧,正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见头领!”
“与头领有旧的匈奴人俱已入土了。”赵芳庭觉得好笑,待入了厅堂,忽却顿住,想起什么来,眼望座上座下满坑满谷的大小头目,甚而顾不得其间一鬼面具覆脸之人,径向上首的单铮道,“……不会是他吧?”
单铮亲自下座来迎,今日着一身方胜底的玄青圆领袍衫,形容鲜朗、蜂腰猿臂,闻言皱了皱眉,本能对“匈奴”二字有厌恶之感,“谁?”
赵芳庭提醒他:“去岁冬,咱们润州城外救下一人,随他一同去的正有一个匈奴的少年。哥哥忘了?”
单铮恍然,当即教带人入聚义厅,又指赵芳庭在上首一把圈椅上坐定。
正对着赵芳庭而坐的另一侧,恰是那鬼面人。赵芳庭坐下后,不着痕迹地扫量了那人几圈。
他惯会察言观色,只是此人只有一张鬼脸,无甚看头,唯身段气质,望之清俊,不似凡夫。赵芳庭瞄了几眼,便乏味地收回了目光。
那匈奴少年被带了上来,步伐略有踉跄,却强撑着不露怯态;原是一番少年张扬的神采,只因透支了气力,疲惫里显了灰白来。
“你是……”单铮细细观瞧他,一时记不起那日光景。
少年却噗通一声跪下,眼底激出乍逢一线生机的光彩,咬咬牙,“袁武,我叫袁武!大王去岁曾救下吴官人,他如今被押在江宁府上元县,不知生死!英雄既已救得他一次,万望再救他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