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 99 章 欲却僧衣,携归红尘里……(2/2)
“你怎么不敢回头,瞧我一瞧?”不知多久,她再开口,话中有了哽意,有了厌恶,“你不敢瞧我,你这个懦夫。应栖,你这个懦夫,你顶着那人的名头,却连瞧也不敢瞧我。”
水雾弥漫,她眼内模糊,几乎看不清他冷硬的身躯。他彷如一尊亘古便有的沉默的石人,早已僵立,无言无声。
“应栖。”许久,她叫他。
鬼面人一动,想回头,到一半却止住。从李定娘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双肩略动了动,似乎肩负什么沉重的担子,压得往下塌了塌。
“别算计她,她是你妹妹。”
他最后只粗哑地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去,更像是落荒败走。
温泉的池水永不会变凉。但李定娘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缓缓重回池中,整个缩在池水里,汲取四面八方传来的暖意。她如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很久的人,快要冻馁而死,一旦抓住这片温暖,便将自己一再向下沉,直到水没过头顶,宁愿溺毙在暖意之中。
又不知多久,猛地一双手臂,执拗地扯着她,将她从温泉中刷拉拽起。
她睁着湿漉漉刺痛的眼睛,仰首去瞧,瞧见了那一双雾气中格外深邃的、少年的双眸。
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咬牙切齿:“你想死吗?”
李定娘久久地凝望他,就在他袁武怀疑她是不是被浸傻了之时,忽的笑了起来,霎如百花春绽,一枝摇颤在东风里。
“死不掉的,我命大着呢。”她拉着他坐下,抱着他的劲韧的腰,把头埋在他腰身里,与温泉截然不同的他的暖意,便密密幽幽地在衣料下浮了上来。
袁武愣愣地伸手抚摸她湿润的头发,感受衣下传来的潮意,不确定地想:那是她的泪么?
……不,或许是水渍。她从不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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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对温泉池畔的事一无所知,与李定娘一道,果真在延祥寺玩耍了好几日,这才恋恋不舍地回了江宁。
她舀了一瓢温泉池的水盛入瓶,带回给了宗契,“你整日里忙着,大事小事一堆。改日得了空,咱们一道去汤山游一游,你也泡一泡那温泉,百病全消!”
宗契自是无有不依,笑着应了,见她兴高采烈,心内一动,差点将日夜所思之事脱口而出,硬生生忍了,想着待她休整个几日,寻个私下的好时机,再说不迟。
他这两日,便有些踟蹰的心思。
应怜却全然不晓,延祥寺归来,仍领着蒙学的差事,不过又添了个皮猴儿似的陶岳,闹闹腾腾,多了不少生气。
这一日休沐,应怜携萍儿在家度日。晌午晴光方好,午睡未免虚度,萍儿又闹着玩捉迷藏,便同着几个女使一道,宅院里各处玩闹起来。
正轮着应怜一回,待人藏定了,便挨门挨户地翻找。
才摸进一间耳房的门,便听前头有动静,前头小厮穿廊里叫了一声:“娘子,高僧来了!”
宅院不大,前后离得并不远。宗契又是常来的主,前头并不拦阻,径让他入了后院,远远便见了应怜立在廊下门口。
应怜便招呼一声,笑盈盈的,“你怎来了?”
平日里女使们要么在廊下迎候,要么在院儿里游戏,这会子却除了她,不见别个人影。宗契只以为休沐日,应怜放了她们一日的假,也没往别处想,应了声,来在她面前。
“有事。”他道。
他今日有些怪。
应怜纳闷地瞧他,分明寒冬腊月,哪怕天有些薄暖,他也不该面色发红,额上竟还隐隐有些汗意,便问:“什么要紧事?你竟一路跑来的么?”
闲庭静院,她倚在廊下窗边,袖里取出帕子来,递与他擦汗。
宗契接了,却不动,仿佛思想了多少时日,待真要说时,脸却更红了一层,只是与她相视,有些紧张,又有微微的笑。
似又不是急事。应怜便更奇怪了。
她拉着宗契在栏杆边坐下,先问了问军中大小事,又问了一嘴六皇子郭显,宗契皆道安好。
“究竟是什么样事?”她实在忍不住。
宗契思量再三,终于缓缓舒了口气,尽量平稳声音,缓慢却并不犹疑,道:“我想,待宁德军事了,我便回一趟五台山,告禀师父,请……还了俗,可好?”
他话音落了,只不见应怜答话。
应怜傻了。
她先是瞧着他,张了张嘴,暖玉似的面颊一层一层染上红晕,欲说却又说不出;目中见他眉宇,萦着一段彻彻底底的温柔。记忆中他喜怒嗔痴诸般形容历历在眼前,蓦地恍然忆起初见,天光微亮的巷口,他高大深幽的影子,投下来暗而冷硬的神色。那时她怕他、畏他,怎能想到今日,他终开口相留,问她索一段更深的爱和缘。
若说上一回在沂州,与他不过朦胧的情意初显,这一回他却将那一层薄雾揭开,直白而清晰地剖露心迹,捧出一颗滚烫真挚的心来给她瞧。
应怜的心也越来越烫,脸也越来越红,愣在他眼前,一动不动,半晌方慌乱地想起答他,又不知该说哪一句,是答一句“好”呢,还是答“随你”?
前一句似乎太不矜持,后一句又嫌过于冷淡。正手足无措间,忽窗内传来个稚嫩的声音:
“姨姨,什么是‘请还了俗’?”
说话的二人皆是一震,扭过头去,却见那窗支开一条小小的缝隙,隙里皂白分明地几双眼睛齐齐盯着,大的是春莺茜草,小的是萍儿。
萍儿唤“姨姨”,春莺便道:“还俗就是不做和尚了。”
“不做和尚,做什么呢?”
“做咱们娘子的夫婿!”茜草抢道。
跟着那窗儿一抖,说话的是春莺,却是向他们:“咱们捉迷藏呢,你们自便、自便!”
窗儿哐当一下关严实了。
应怜腾地起身,早已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心跳又急又快,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只见他一双含笑望来的眸子,脱口嚷出一句:“你还便还,和我说甚,我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我走了!”
她再不等宗契说第二句,羞得没脸见人,抹头便跑走了。
人虽走,香却余韵仍留,宗契陷在这一段暖香之中,浅淡的日光镀在周身,烘出一茬又一茬的热意,简直不像腊月天气,却仿佛四月的芳菲春日。
耳边传来窗内的窃笑,他却已顾不及,只向她去处而去,衣上隐约浅香,与她相类,久久交叠,萦缠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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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改变皆在不知不觉间。
愈近岁暮,下了一场冬雪。江宁内外,除开必要的施粥赈济,忙活完了,有些爱雪的,便约着三两一群,寻个佳处赏雪。
折柳也收了一张这样的帖子,但她一点儿也不想去。
送贴的人是赵芳庭。
此前,他还送了一张贴儿,道是邀她游湖,被折柳以“寒湖太冷”为由拒了,没过几日,他却又来邀赏雪。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折柳心绪烦乱,将那日沂州闹乱的事翻来覆去,回想了千八百遍,愈发地察觉到细微处,直将自己吓出一声冷汗。
这事,她只敢告诉秾李。
“那一回他口中说着往东,实指的却是西边。不然如此,我也不会误闯进西园大湖之中。”她心有余悸,道,“那处前后围堵,若不是单将军救得及时,我早已尸骨都烂了!”
那一封请帖,被拈在秾李手中把玩。她翻看了几遍,终阖上,“你疑心他要害你?可是为何?”
折柳道不晓得,支支吾吾。
秾李叹口气,“对我,你还有甚不好说的?你叫我来,不就是参详这事么?”
“我……唉,我也说不准。”折柳面色薄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白了下去,“但直觉同单将军有关。他……哎呀,我哪里晓得他这种正经人的心思!”
秾李笑了起来,很快归之淡然,尖而漂亮的指尖于请帖上轻点,数下方止,心思转明,却瞧向折柳发鬓,把她瞧得怪不自在的。
“你瞧什么呢?”折柳问。
“姐姐髻上这支金丝楼阁钗真好看,以前从未见过?”秾李道。
折柳不由摸了摸那支钗,露出一点笑,含糊应了。
秾李又道:“送我如何?我拿我红宝翡翠的那支与你换。”
折柳一口回绝:“不换,你别瞧旁人的就眼红。”
这回轮着秾李笑了,仿佛洞悉了一切,不提簪钗,却又转到别的话头,“我瞧这些日你与单将军很是亲善?”
折柳在她澄明的眸光下,莫名便心虚,话又含糊起来,“他待咱们一向亲善。”
“哦?”秾李挑挑眉,“姐姐这也不是、那也没有,教我可怎么给你参详?难道他脚上那一双鞋,不是你亲做的么?”
折柳哑口无言,半晌只得扭捏认了。
秾李见了,便晓明了七八分,心中有叹,口中却道:“你与他走得近,赵芳庭自然不乐意。他这可不是醋,而是觉着你污了他哥哥的颜面。姐姐,你如履薄冰呢。”
一番话,说的折柳沉默下去,一时心乱,再找不着言语描补。
“我往后小心些就是,省得着了姓赵的道儿。”良久,她方道。
秾李蹙着细细的远山黛眉,面庞比折柳更年轻,心思却比她深,关起门来说话,但言无所顾忌。
“你日防夜防,又能防得几时?不若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秾李深深望着她,一会儿,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你何不索性嫁了单将军?我瞧他对你也并非无意。”
折柳倒吸一口气,忙摆手,“哪里使得!他是什么样光风霁月的人,我这样的,如何嫁得他?”
秾李微微笑了,一双眼眸如春江夜月,璨璨粼粼,“姐姐有的是对付男人的手段,还怕嫁不了一个君子?”
“不成,我不能害他……”折柳犹豫了一刹,仍是拒绝。
秾李便将那张请帖递过去,“那就去赏雪吧,说不得这赵大官人,当真是找你续旧情分的呢。”
折柳紧捏着请帖,面色数变,半晌慢慢灰败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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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是拒了赵芳庭赏雪的邀请。
原以为再三地拒请,这姓赵的总该晓得些本分,不意想他却径直登门拜访了。
折柳没防备,在家中被堵了个正着,只得没好气地请他进来。
她住的是府署里一间院子,赵芳庭却大摇大摆地入内,仿佛踏的是他自家的地,这里瞧瞧、那里瞅瞅,直把折柳忍得不耐烦,脱口问:“赵芳庭,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什么心思?与你交好的心思呀!”赵芳庭毫不避人,大喇喇往她堂上一坐,唤琥珀沏上茶来,笑望着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未娶,你未嫁,我如何就不能有个想头?”
折柳被他惊吓得出了一层白毛汗,瞧他亲善面孔,无端却想起了那夜他执刀杀人,血溅了一身,那一眼向她时,分明有深沉的杀意,亏得是有相识的人在侧,他才手起未刀落。
——可却给她指了一条向死的路。
他再暧昧,她哪敢把他的话当真,心神已大乱,满心想的是:若是嫁过去,她能活上三天不能?
折柳不敢再盯着他,怕他把自己心底恐惧瞧个正着,只得别过头,作了一副吃惊稀罕的模样,说了几句言不由衷的别扭话:“你怎么这样突然……唉,我从未想过……只是以前咱们相好,是青玉阁的买卖,如今你再想那样,却也不能了。”
赵芳庭爽快地笑,“不敢唐突了姐姐。我欲求的,是百年之好,非止几宵情缘而已,自当三媒六聘,将你过入我家门来。”
折柳侧身背着他,手一掐自己的掌心,逼自己挤出点泪意来,嗔道:“你明知我是卑贱之人,却还说这样的话来哄我,我哪里不晓得,你分明厌恶我,又怎会明媒正娶?”
“冤枉!分明是姐姐恶我,觉着我轻薄,连着两次推了我的邀约。难道真如我所料,你对我哥哥有那点想头?”赵芳庭噙了三四分醋意。
他说话不知真假,折柳怔怔呆立,不瞧他,却想着自个儿怎样才能活命。
求娶?
她终于懂了,他哪里是求娶,分明是想伤敌一千,情愿自损八百,舍了自己的脸面,娶她这一风月场里出来的人。如此一来,单铮再意动,也不会同兄弟争亲。
落在他手里,她还有个好么?
折柳越想越胆寒,只是到底场面上过惯,打肿脸充胖子,面上不显,口中偏道:“好,你若当真有求娶之意,一个月内,便下聘书来,花红彩礼不可敷衍,金银绸缎、珠玉牙翡样样要顶尖的;我要做你的正头娘子,媒妁为证、契书为凭,哪怕经年无所出,你也不得凭此休弃。你可能做到?”
赵芳庭静静听她说完,才笑了一声,“姐姐好高的心气。”
“不愿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愿?我甘之如饴。”他却道,“只是一月之期,花红彩礼可齐备,聘书我却等不急。可否先行小定,咱们过个草帖子,也好教我兄弟们先喝一杯彩头酒。”
折柳点头,“成,那你三日后写个贴儿来,我备双回鱼筷你拿去,咱们且先定下来。”
赵芳庭乐呵呵应了。
他辞去后,折柳枯坐难堪,索性早早回了内室,脱了鞋,合衣窝进了床里间,拿被褥蒙住了头。
她躲在被中,一阵一阵地发冷,闭着眼想自己的活路。
她若最终要死,从前卑微地挣扎求活又算什么呢?若早知走上绝路,她怎么还敢瞻前顾后,想要洗心革面,做个清白的好人?
赵芳庭,赵芳庭,她倒了几辈子的霉,才招惹上这祸星。
她蒙住头脸,脑海里闷闷的,许久了,心中终于浮上一个人来。
这人,她原想着有情有义,她万万沾不得,不敢污了他。
只是她都要死了,还要那假清高做什么。说到底她就是伯仁,他不害他,她却要因他而死。
那么,就容她姑且再卑劣一次,拉了他下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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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铮每日里除了处理公务、与部下议事,便泡在城外军营,巡查各个营帐,清早过去,至晚方归。
同许多吃喝玩乐的州邑之长相比,他可谓是十分勤勉,且御下宽和,轻易不折腾人,因此也很得府署上下人等的忠心。
这日一如往常,他城外归来,交了马与马夫刷洗料理,喝一杯随从奉来的热茶;小厅里用饭时并不用人侍奉,饭后就着已温凉的残茶漱了几口,便待在书房,看些吴览荐给他的兵法史书,即便不喜文字,也忍耐着细细看过几章,并随手写下一二行心得。
此时已是亥时,便是盛夏,也早入了夜;如今寒冬腊月,外头更是黑得浓墨似的化不开。厨房送了沙苑特产的榅桲来,合蜜腌渍得金黄滴酥。他尝一口,虽觉有些太甜,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照常道谢留下了,就此教厨下早些歇息。
直到了亥时中,漏刻渐长,他伸了伸腰腿,出了熏暖融融的书房,回到卧房内室,那里并无炭火,地龙却早已烧得暖如春.宵。单铮皱了皱眉,话已向从人说过不止一二回,“无需这样暖热,太靡费了。”
“实是昨日的炭还未烧完,份例便余到了今日,因此热一些。”从人道。
“那便扣了,交还公中。”单铮道,又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从人唯唯应了,晓得他卧眠不喜旁人在侧,便只点了灯烛,侍奉漱洗了,悉皆退下,自个儿也睡去了。
单铮褪衣卧于轻暖衾褥,回想一日来的大小琐事,脑中飞快梳理,查无遗漏,这才阖眼准备睡下。
却只在此时,意外地闻听外头有人扣门。
这却又不是手底下人,他们有事只会在外头禀明,不紧要的便拖到明日,决不会不急不缓地这么敲。
“谁?”他便问。
“是我。”一个低柔婉转的声儿盈盈传来。
单铮登时三分睡意全消,一跃身从床上下来,匆匆披了外袍,灯烛也未点,拉开门,果见外头夜月,雪映空廊,几分空空幽幽的冷蓝;槛外孤孤地立着个人,从上至下,一袭胭色披风笼得结结实实,极艳的颜色,却也遮不住她脸容更比海棠垂露,艳极始清,微微一凝眸,便是十分的风致情态。
单铮愣了一刹,“折柳娘子,你……有事?”
“有事。”她轻声道,呵出的气在眼前凝成了丝丝白雾。
深更半夜,单铮有些踟蹰。折柳却冷,轻微得打了个哆嗦,“能进去说么?”
她眼睫上沾了点点细碎的雾珠,既惹人怜也惹人爱。单铮见她仿佛实在寒冷,便侧了侧身,让她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