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 138 章 下山入世两相随(2/2)
他像极了应栖。
父兄赴曹时,她被押在牢狱,并不得见,也就失了诀别的最后一面,不知应栖含那样大的冤枉,该怎样愤恨。如今前尘早已落定,她原以为沉痛也已抚平,可当真不过见一人背影肖似,才觉那痛其实锥心,再多少年也难平。
愿来日河清海晏。愿终有一日,世间再无人可操生杀予夺大权,人命皆贵,不再如草芥。
她低头再拜,望着未来佛,许下了此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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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契与师父到天王殿,香客已出,殿前一人在偌大的佛前跪拜,回过头来。
她面有悲悯,竟与菩萨化身相类。宗契晃了晃神,迈入殿内,将她搀起。
“怎么了?”他见应怜神色黯然,便问。
“我偶见一人,背影肖似我兄长。”应怜摇摇头,不再提此事,望向住持,迎上前,端端地施了个礼。
慧理住持瞧着很是和气,搭上那副苍而矍铄的面容,十分像宝殿里的燃灯佛。他问了应怜些话,毫不端着世外高僧的架子,就如个自家的长者一般,使应怜觉着慈和。
问完了家世来历,慧理住持便更慈和了,“年前便住在这寺里,若要热闹,州城里逛一逛便是。待过了年,一应事你们再处置。”
应怜自然应好。
又一会,两下里相别,宗契同她去往后院的厢房,便商量,“往后洛京里你去少离多,不如将亲人的牌位接来,咱们在寺里供三盏长明灯,旬日年节时皆可祭拜。”
“我也是这样想。”她听出了他话中的关切。
又说起住处。宗契有些赧,见无人处,道:“这几日委屈你独自在厢房睡,毕竟是寺里,且人多眼杂,外人不明情由……”
“我晓得。”应怜微微红了脸,背过身去,噙着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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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倏忽,这一年新旧更叠,他们在佛光寺度过。
每每想起来,应怜总有些不敢相信,曾心愿的与他去代州,观四季分明的山色,尝截然不同的世味人情,到如今,果真一一实现了。
新年过了初三,慧理住持拨开冗芜的杂事,单在一日清晨,唤了宗契在释迦佛前,寺中诸人的见证下,按惯例,收了宗契度牒、僧衣僧鞋,却独不见那一串下山时所带的念珠。
“念珠何在?”住持问。
清晨的光照映入殿,辉光熙熙,浮尘里,盘余着苍老的声音。宗契闻言,面有愧色,“向年下山赎人,因买药钱不足,已质当了换药。”
住持并不怪罪,只是长叹一声,“是缘分若此,偏教你弃佛入了世。”
说罢,一样一样点检,将度牒上法名划了。从此放了弟子还俗,还归贺姓,为贺宗契。
众僧皆去,慧理独留下宗契,又私取出一匣,令他带去。
“这是什么?”宗契想打开。
慧理止住,并挥手喝他离去,“是你不惧内的本钱,下山再看,竖子!”
宗契摸不着头脑,只得再三应承了初一十五必上山来拜望,在师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满之下,出了山门。
向下的山路前,立着正等候的应怜。
宗契再回头,向着自己待了将近二十载的山寺,与他视作父祖的师父,如今已过耄耋,苍苍然同此山一般,衰老却坚毅。
他在山门前,郑重跪下,向慧理住持拜了三拜。
“弟子幼年丧亲,全蒙师父养育成人,磨我心性、教我事理;又传授武艺,我才得以立于此世。师父再造之恩,无论我出家在家,永世不忘。”他道。
慧理想说什么,一辈子找茬擡杠的嘴皮子如今翕动了一下,最终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挥挥手,又挥了挥手,教他离去。
曾经的孩童长成了人,有了主意,离了旧巢。他欣慰之余,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一双见惯了冷暖世情的老眼,也有了点久违的湿意。
一会儿,应怜过了来,十分乖觉地在宗契身旁跪下,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慧理大惊,忙教她起身,“你这是作甚?”
“我的性命是宗契所救,您是他的恩师,便也是我的恩师。我为您做不得些什么,只望您弥老弥坚,大德布泽世人。”应怜道。
慧理哈哈大笑,擦了擦眼角,点头道:“好、好!此乃佳儿佳妇,一同下山去吧。”
宗契将应怜搀起,二人相视一笑,别过住持,并肩下山辞去,背影终成连理,消隐在岁始新春的山路尽头。
山中无寒暑,世路有分明。应怜曾两回山寺前送他离别,也曾画过、梦过随他而去,到如今,终是遂了心愿。从此她随他下山,他随他入世,无论寒暑年月,再无易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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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后院。
他收拾衣物行囊,本来简洁,也无甚好整备的,最大不过那一雕花的方匣,静静摆放在最显眼的桌案上。
他将那匣收起前,最后打开,瞧了一眼绸锦之中,嵌进的那一块金玉。
凤印。
天下至宝无非有二,一为玉玺,一为凤印。他盯着这枚天下女子之至的、独一无二的珍宝,瞧了一会,最终将匣盖阖上,如一般物件,塞进了行囊。
外头传来缓而庄重的脚步声,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人走了。”
他背了行囊,抄起手边箬笠戴上,如同来时一人,去时依旧一人。
开了门,老住持立在外,不冷不热,却眯起了眼,仿佛要探究箬笠下是怎样一副面容,“这几日情形,你也瞧清了,该死心去了吧。”
他一言不发。慧理余光向下,瞥见了他露在外的一双手,坑洼疤痕,筋脉布结扭曲。
那是一双被火烧毁了形状的手。慧理虽不曾见他真容,但不难想到,箬帽下的脸,或许也是如此。
“我不知你是谁,也不知你来何干,”慧理道,“但却晓得,你所求者,未必是彼所求;与其强塞与人,不如少管闲事,乐得逍遥自在。”
“老和尚,你懂什么。”他声音嘶哑干涸,神色却难得的平和,久不曾与人争执,今日对着这秃驴,也不知是心中放下了执念或是破罐子破摔,却来了反唇相讥的兴致,“她生来便在锦绣堆,吃穿生计何曾挂在心上?她该得的是无上的权势,你那弟子又能给什么?”
慧理也不恼,十分慈和地与他辩经,“虽不能以率土之滨相赠,总能给一匣子地契作聘。你想是与她娘家人有几分瓜葛,那我问你,甭提那送不出去的印,实打实的嫁妆你出了几贯?”
鬼面人不说话。他箬帽底下沉默了。
慧理呵呵笑着,打佛礼送他离去,好意提醒:“回去典典当当,弄些嫁妆来吧,谁家女儿空身人出嫁?娘家人好大的脸……”
鬼面人擡脚便走。
慧理也不送,老眼里瞧着负气而走的人,迎着日头,感喟地叹了一声。
生生死死,俱是缘法;坎坷多磨,到底比他这半入土的老朽好一些。
“年轻人啊……”他木底的麻鞋哒哒踏过地面,一边念叨,一边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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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新帝仍是姓郭,继位正统,弃了旧年继隆的年号,经群臣议定,改元宁德。
这一年,战事初平,百废待兴。小股的贼寇被剿灭,走出山林的人们纷纷拿回了犁与锄,在荒芜了经年的野田里耕种。朝廷得以腾出手,应对边疆报来的战事——匈奴诸部联成多支人马,趁边军回师、关防空虚之际,南下侵扰。
这一年,是为宁德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