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寻觅觅（1/2）
寻寻觅觅
萧折竹的那张脸漂亮到世间难寻，以至于陆成锦瞧见这小孩子的第一眼，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眼下的萧折竹约莫就三四岁的年纪，脸还是圆的，又穿着白衣，就像是一团新雪，扑进雪地便能消弭不见。
这里的雪很深，陆成锦是道神识察觉不出，但萧折竹的每一步都深深踩进去，直接漫到小腿，走得踉踉跄跄。
他朝着陆成锦的方向走过来，陆成锦看他这东倒西歪地艰难步伐，下意识地伸手，小孩子却直接穿过了他。
陆成锦先是一怔，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这是萧折竹的过往，他只是个旁观者，做不出任何改变。
顺着萧折竹去的方向，陆成锦转身，瞧见了站在远处的那位鹤骨松姿的仙者。
“师尊。”萧折竹艰难地走过去，唤他一声。
这位就是……剑尊明川？
比陆成锦想象中的模样要年轻，也俊秀。
明川冷着一张脸，听见小弟子这奶声奶气地一句称呼也不为所动，只随口“嗯”了一声，问他：“练过剑了？”
陆成锦愕然，想起来萧折竹的那把太微剑，都快有这团子两个长，这样小的孩子就要练剑？
他忽然对萧折竹先前所说的仙宗和修真世家子弟自小修炼之事有了切实的感受。
萧折竹点头，明川也没有直接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演示一遍，只微微颔首：“寻你师叔去吧。”
剑尊指尖一动，一只仙鹤应召而来，萧折竹年纪虽小，但身子灵活地很，轻易便跃上仙鹤，被带离此地。
陆成锦的神识自然而然地追着他，见到了仙宗其他几位世间大能，符道丹道炼器御兽……陆成锦跟着三四岁的萧折竹，眼睁睁瞧着他在各峰求学，还各个有模有样。
难怪先前萧折竹同他说，自己不修剑道——这已经称得上是全能，又怎么会是一个剑道可以概括的。
各峰大能都各有各的性格，但是无一例外地对萧折竹很温和，都是一副贤师模样。
萧折竹在各峰奔波一整日，回到住处之后往嘴里丢了一颗辟谷丹便盘膝入定继续修炼起来。
等到第二日，陆成锦也终于瞧见了萧折竹练剑的模样。
先前那一片冰天雪地就是剑尊所在的山峰，萧折竹这住处旁的雪虽然没有那般厚，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储物袋中寻出自己的小木剑，一式一式地比划。
那小木剑应当是剑尊专门给萧折竹准备的，他握着刚刚好，实际就只有陆成锦如今手掌大小。
小孩子练剑练得有模有样，虽然时不时因为积雪有些踉跄，但已经能瞧出几分顺畅来。
这是要练习多久才能有的结果？
陆成锦在一旁看着，看萧折竹对各道的熟练度，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在他刚刚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修炼了？
他只是道神识，窥探不出萧折竹如今的修为，一直在看着萧折竹将这样的生活重复无数次之后，在一日夜里引来了雷劫。
劫云黑沉，劈下来的劫雷颜色似乎都比他先前突破金丹时候的暗，碗口粗的劫雷将雪地照得明亮到晃眼，那个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淹没。
没有什么防御的法器，甚至明川都没有过来，萧折竹一个人迎上这雷劫，陆成锦看着心惊。
神识的掌心都好像要被捏出了汗，陆成锦看着那劫雷一层层地盖下来，不知过去多久才止住。劫云散去，萧折竹重新出现在陆成锦视线当中，衣裳都破了，头发也变得毛毛躁躁，却习以为常地拍拍衣摆站起来，转头回到屋子里换了一套一模一样的白衣，重新理好头发，然后跑了出去。
陆成锦跟着他，萧折竹是去寻剑尊，跑到人洞府前，并没有敲门进去，站在外面规规矩矩行了一道礼：“师尊，弟子已经突破金丹。”
金丹？！
原本陆成锦还在想着明川对萧折竹的态度不冷不淡的，萧折竹也对人半点亲近没有，疏离有礼，若非有其他峰上那几位的关照，说不定日后也会变成跟明川一般冷冰冰一个人，结果一回头，就听见了“金丹”二字。
他看着眼前最多也不过五六岁的小孩子，恍惚间觉得萧折竹同他说的修真世家的子弟十八元婴都算得上委婉。
以萧折竹这修炼的速度，等到了他如今的年纪，怕不是会直接突破化神。
仙宗招收弟子也要六岁起，萧折竹这样子更像是从小生在长在仙宗，只是不知道父母究竟是何许人，至少在这段记忆当中，陆成锦并没有瞧见他的父母出现，甚至在他们的交谈当中都不曾听闻。
每一条仙途的大能都在兢兢业业地教导萧折竹，萧折竹的天资也的确惊人，每一样都做得不错，就像是天生的仙者。
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沦落到堕魔的？
他继续看下去。
明川听见他的话，总算是走出洞府，脸上的冷色似乎也消散几分，在颔首应声之后，同他道：“过几日千灯集市，你同本尊去。”
萧折竹眼中似有茫然，但什么都没问，敛下神色跟明川行礼：“多谢师尊。”
这或许是萧折竹头一次到千灯集市来，眼中掩不住的好奇，但面上还是绷着一张脸，紧紧跟着明川，师徒俩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若非实在是长得没几分相似，这位剑尊大人瞧着又不像个有道侣的，陆成锦都要怀疑他们是父子两个。
明川带着萧折竹，也没让他自己去逛，一路带着人往前走，没牵着他，也没管萧折竹能不能跟上去。
陆成锦也跟在两人身旁，瞧着萧折竹到最后都从快步走变成小跑，呼吸急促几分，才追上明川。
然而千灯集市的人实在是太多，萧折竹这般跟着，到最后还是被人群给挤开，等他从人潮中脱离开，已经寻不到明川的身影。
孩童茫然站在原地四顾，入目的就只有一片片衣袂，没有半分是熟悉的。
从小留在仙宗修炼，陆成锦看他这样子，都怀疑萧折竹不仅是第一次来千灯集市，还是第一次出山门，这才如此无措。
无论明川是故意的还是当真未察觉，这般看着孩童那可怜兮兮孤苦伶仃的模样，也足够陆成锦把剑尊骂一通了。
这段记忆不知是如何结束的，陆成锦头一次瞧见了断层，眼前一黑之后，就已经是回到仙宗了。
萧折竹正躺在榻上，浑身都是伤，就连脸上也多了几道划痕，好不可怜。
陆成锦心一揪，看着萧折竹并没有变换的身形，想着方才他的所见，第一反应便是在萧折竹与明川走散之后，中间出了什么事情，让萧折竹伤重至此。
外伤尚且如此，内府估计已经不知道成什么样子了。
守在他身旁的不是明川，而是丹道的大能、医圣云玦，她一瞧见萧折竹醒过来，便心疼地握住孩童的手：“小竹子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萧折竹摇头，挣扎着要坐起来，被云玦扶了一把。坐直之后，他似乎想要行礼，碍于手被云玦握住，就只一点头：“弟子无事，多谢云师叔。”
“没事就好，”云玦松一口气，又蹙起眉来，“你师尊也真是心大，就敢把你一个人留那里，若非是……”
云玦说到这戛然而止，顿一顿，生硬地转移话题，“总之，这次是他的错，待会儿他过来，你千万不用怵，胆子大些，最好再跟他多讨些好处出来。”
萧折竹不知道听没听懂，安静等她说完就乖乖点头，那双眸子还是一片澄澈。
云玦大概也是知道让萧折竹对着明川硬气起来不太可能，见他这般，也就只幽幽地叹气：“罢了，你们师徒之间的事情，我也不好多管。”
云玦这话说完没一会儿门就被再次推开，明川走进来，神色未变：“醒了。”
萧折竹喊一声“师尊”，手中挣开云玦，跳下床去跟明川行礼：“多谢师尊挂念，弟子已经无碍。”
“这叫无碍？”明川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一蹙眉，伸手在他脸侧伤口一点，听见小孩“嘶”一声，才收回手，“这几日不用练剑，你跟着你云师叔，好好养伤。”
萧折竹被他戳这一下，除了疼之外还有不解：“师尊不要弟子了么？”
明川被他一噎。
“你师尊这是心疼了，”在一旁看戏的云玦终于走过来，牵起他的手，直接越过明川，将他往外带，“走吧小竹子，在师叔那住几天，师叔保证将你养得白白胖胖。”
萧折竹还忍不住回头看明川，在听见云玦后半句话的时候注意力才被吸引过来，随后板起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跟人解释：“师叔，弟子胖了就没法练剑了。”
“玩笑话，”云玦带他走出门后，连路都舍不得人走，直接把自己的坐骑召出来——是一只草编的灵蝶，“小竹子，日后也该多来师叔这走动走动，不然你迟早变成你师尊那样。”
女子话语当中掩盖不住的嫌弃，萧折竹没回话，沉默地让她牵着，到了丹修的峰上去。
云玦并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只精心养着，不用修炼又有各种天材地宝供着的萧折竹没有长胖，但身子却是肉眼可见地抽条。
云玦看他这般，松了口气：“我原先还担心你修炼得太快，结婴的时候年纪小，之后便不长了，这般看来，我应当是多余担心了。”
“师叔不必担心，”萧折竹轻轻开口，“弟子现在修为尽失，要恢复也要许久呢，等修到元婴，说不定已经及冠了。”
修为尽失？
陆成锦这几日浮在半空中，只看着萧折竹长高，也不曾见过他修炼，原先还以为他是真的在乖乖养伤，原来是没了修为？
这样的大事，在记忆当中，他都能强忍着不露出半分端倪……是有多能忍？
陆成锦咋舌，但紧接着，他就发现，还远远不止如此——
云玦听到他的话之后叹一口气，心疼得不行：“若非我没什么能力，我定然要把你师尊给打一顿，他自己的仇家，却害你碎了金丹，该多疼啊。”
“不疼，”萧折竹摇头，“弟子已经忘了。”
的确是忘了，到如今都没有想起来，那一片记忆是丢失的。
云玦又是一声叹，再没说什么。
萧折竹在云玦这里待了半月便回到自己住处，又恢复了往日的修炼状态。
仙宗无春秋，剑尊的峰上终年冰雪，其他几处山峰也是各有特色并且经久不变，唯一能证明时间流逝的也就只有萧折竹日益熟稔的剑式和各道修炼，还有从孩童逐渐蜕变成少年人的身形面容。
陆成锦在萧折竹的记忆中好不容易才得知他的年纪，等到十七八的时候，除了脸还稚嫩些，萧折竹的模样已经同他所见的无异。
破碎过的金丹极其难修复，这次萧折竹用了很长时间才重回金丹，到金丹巅峰又两三年功夫，即使如此，他那个时候也就只有十五岁。
结婴会固定他的身形，陆成锦在萧折竹的记忆中增长了不少的见闻，知道元婴之后虽然还可以通过各种丹药法器改变身形容貌，但那样多少会影响到个人实力的发挥。仙宗的这群大能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又怕萧折竹在有意识之后对自己的外形有所不满，便统一了口径，要他一直把修为压制到及冠的时候再突破。
不过与外界不同，仙宗有的是各种用途的法器，自然不会让萧折竹余下五年时间全做无用功，炼器道的那位特地给萧折竹做了个可以储存修炼时候转化出的精纯灵力的法器，等到他突破元婴之后，就可以直接吸收掉这些灵力，再上一层楼。按照萧折竹的能力，在那个时候突破化神不无可能。
除了这法器，萧折竹在修行的时候因为突破不得，也在无意识地压缩灵力，以至于三年过去，他的金丹期巅峰已经与旁人的元婴差不太多。
也就是在这一年，明川又提了让萧折竹去千灯集市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萧折竹在各峰大能熏陶下，早就不像儿时那般单纯，一双凤眸时常带着浅淡笑意，虚虚实实，已经有了日后君子端方的模样。不过眼下他还抱着剑，束着马尾，仍留有肆恣的少年意气。
他应下，跟明川再访千灯集市，不再像前几年那般紧张无措，缓步跟在明川身旁，被人带去一处偏僻巷子。
瞧着是个巷子，明川领着他一走过去，就直接进了一处结界。
是个纯白的结界，主人都懒于布置，往前走几步，他们边瞧见了几个惶惶不安的人。
“本尊已经将他们的修为压制在元婴，”明川对萧折竹道，“先前你金丹尽碎便是他们所为——去杀了他们。”
萧折竹和空中的陆成锦都愣了一愣。
陆成锦看看面无表情的明川，又转过去看看那几个人，心情多少有些复杂。
这位剑尊大人教导徒弟的方式着实让他难以置信，没有其他那几位的影响，陆成锦还真是不敢想象如今这般温和的萧折竹变成个冷冰冰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这还是正道的剑尊，萧折竹眼下都堕魔了，必然会更加强势，那恐怕就没什么交易的事情了，萧折竹估计会直接对他强取豪夺，然后把他当成一个好用点的炎晶，限制自由留在身旁，哪像现在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说起这个……陆成锦擡头看了眼虚空，轻叹。
他如今的神识算是完全与躯壳分离，被萧折竹强行压在这记忆的空间当中出不去，也感知不到外界身体的痛感。
他明白萧折竹的用意，是怕他太痛苦熬不下去，才用这般方式让他分神，甚至回神的机会都不给他，霸道得很。
这么看，跟剑尊明川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陆成锦走了会神，重新落回来的时候，萧折竹还是没有动。
明川也没催他，师徒两个就在这纯白的空间当中僵持着。对面的人受了限制，与他们隔绝开，看不到明川和萧折竹，他们几人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这般僵立着，就好像在欣赏一场无声的戏。
“师尊，弟子不想杀他们。”萧折竹沉默半晌，轻声开口，十八年来头一次违抗明川。
“为何？”剑尊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听他这话，只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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