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威的银烛台(1/2)
沙威的银烛台
“我如约回来履行诺言。”
冉阿让个头中等,比沙威矮了很多,虽然须发全白满脸沧桑,但肌肉仍然结实健壮,一如他在滨海小城里的外号:一头乖巧的熊。他穿着平日最常穿的粗呢长礼服,扣子一直扣到下颌,神情严肃沉郁,倒是有几份沙威平时的样子——深蓝色的眼睛如海底般深不可测,紧紧盯着沙威的脸,看得他莫名其妙地慌乱,几乎是扶着椅子才能站起来。
老苦役犯自己回来了。
这件事完全出乎沙威的预料,虽然他布置了“钉子”去监视冉阿让,但在沙威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他的人会来回报冉阿让逃脱、或者拒捕被抓回,他根本不相信这种劣迹斑斑的人渣,会有任何诚信可言,更别提给予这老犯人‘高傲的信任’了。
但现在,冉阿让回到警局,就这么站在他面前,和昨天的艾潘妮一样,搅乱了他自认完美的逻辑和信念。两者叠加,给沙威的暴击超级加倍,令他连句话都说不出,只是目光发直,张口结舌地看着老苦役犯发呆。
可冉阿让却云淡风轻的很,双手握拳撑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仍然用平静的口吻向沙威提问:“我履行了我的承诺,侦查员先生。那么在进牢房之前,我想请问,您的誓言呢?”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
【我发誓绝不伤害她,群星和上帝将为见证。】
沙威的脸上表情僵硬,内里心如止水,他清楚冉阿让指的是什么——所以,现在背誓者的报应已经来到面前,不是吗?
一记老拳正面打在沙威的脸上,强大的冲击力令他脚下不稳,撞翻了椅子,不断地向后趔趄。冉阿让向前逼近,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沉声咆哮道:“沙威,您就是这么履行誓言的吗?!您就是这么对待我女儿的吗?!”
老苦役犯的力量惊人,直接把沙威从地上提了起来,扔向办公桌后的墙壁,轻松地如同孩童投掷她们的洋娃娃。沙威腾空撞上砖墙,又被反弹回来摔到地面,全身的骨头都快要被震散了架,疼得他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我说过,如果您胆敢伤害艾潘妮,”冉阿让快速走上前,把沙威从地面上拖起来,对着他怒骂道:“我他妈的是不会放过您的!”
冉阿让左右开弓,两三拳再次把沙威打翻在地,他在愤怒的老人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也不曾开口求救或者求饶,只是咬紧牙关抱着头蜷缩起来,任由对方痛殴。
很快,听到动静的其他警务人员闯进房间,纷纷上前捉住冉阿让的手和身躯,把两人拉开。当沙威被部下扶起来的时候,血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嘴唇和鼻子都破了口子,一只眼睛周围乌青一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肿起。
沙威用手擦了一下鼻子和嘴,低头看看满手鲜红,喘息了几口气后,一只手撑着办公桌,另一只手指着冉阿让,用淡定的声音命令手下人:“逮捕他。”
冉阿让一脸鄙夷,皱着眉瞪着他,周围一群警察面面相觑,谁都没动手去抓市长。
“都聋了吗?我命令你们,逮捕这个人!”
沙威伸进衣袋的手有点发颤,但还是把逮捕令掏出来拍在了办公桌上:“他已经被确认是在逃的前苦役犯——冉阿让。”
“不用麻烦了,先生们,我自己会走进去。”冉阿让整整外套,从桌上拿起帽子戴上,瞟了摇摇欲坠的沙威一眼:“侦察员先生,过去我一直认为您是个正直诚实的人,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说完,须发皆白的老人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人们纷纷让道,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微微侧身,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推开门冲着大厅另一侧的牢房扬长而去。直到冉阿让走出了办公室,醒过味来的警员们才匆忙追出去,把老人收押进临时牢房。
很快,腿快的小皮埃尔拖着夏布鲁医生来到警局,为沙威进行清创包扎。黑发警官的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额角、鼻翼和嘴破了几个口子,所幸创口不大无须缝针,医生只用了一些消炎去肿的药膏涂在口鼻伤口上,加上敷料和绷带把沙威的脑袋缠了几圈,叮嘱近期不要碰水,饮食清淡等等。
面对医嘱皮埃尔连连点头,他的导师则根本没听,眼神发直地瘫坐在椅子上,对周围的环境没什么反应。无论如何,沙威这样子是没法工作了,皮埃尔跟其他警员打好招呼后,半扶半拖地把他高大的导师弄回了家。随后男孩马不停蹄地又跑去酒馆,打包了杂烩阉鸡块和烤土豆。
皮埃尔怀抱着油纸包和锡罐子路过街道公告栏,看着被雨水淋得皱皱巴巴,却尚未被揭掉的结婚公告时,心里暗暗想着:要是艾潘妮大姐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会马上给先生煮一锅好吃又容易消化的鱼汤。
一阵感伤笼罩了男孩的心,他呆呆地站了一会,抽了抽发酸的鼻子,低着头回到家里。当他侧着身挤开起居室的大门,往屋里一看,惊得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
起居室里一片昏暗,壁炉里的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苍白的灰烬,扶手椅上空无一人,就连边桌上的蜡烛都没有点燃。
“沙威先生!您又跑哪去了啊喂?!”
太阳渐渐沉下地平线,在犬与狼的时刻里,道路都变得迷幻不清。一个高个子男人脚步踉跄地走在市镇街道上,没戴帽子,甚至身上的大衣都没有扣好。他无视身旁掠过的路人们好奇或惧怕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走着,既像例行的巡视,又像迷失了方向。
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眼睛在看却视而不见,耳朵在听却充耳不闻。他前进的步伐全凭本能,在熟悉却又陌生的街道上游荡。忽然,一缕明亮的光线吸引了他的注意,就像神唤出的第一缕光明,射进了他黑暗的意识。
沙威定睛看去,那光芒来自教堂大门的门缝,那宽大的镶嵌金属的橡木门似乎虚掩着——奇怪,这个时候教堂不是应该关门了吗?
奇怪归奇怪,他仍然不由自主地被光芒吸引,从门缝里挤进了教堂。从进入的一瞬间,沙威的灰眼睛就瞪得大大的:教堂祭坛后架起巨大的烛台,少说几十甚至可能上百支蜡烛燃烧着,光明如炽,把小小的市镇教堂照耀得如天堂一般。
是的,就像天堂一样圣洁明亮。沙威脑海中的第一反应让他膝盖发软,用手扶着一排排座椅,慢慢地走向神坛。光芒不断闪烁,沙威感觉自己此刻无比渺小,内心的罪孽在圣光照耀下无所遁形,他的眼里涌出了泪花,呆呆地站在神坛前,不知该如何自处。
“先生,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声音慈祥而柔软。沙威猛地一激灵,转头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瘦小,身穿穿着紫色棉袍、紫袜子和粗笨的鞋,头戴平顶帽的老人,正站在祭坛旁边,微笑地看着他。
“你,哦不,您是……?”沙威一眼看见老人胸前挂着主教用的十字架,心里一惊,怕不是哪里的主教驾临滨海蒙特勒伊,可自己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人们总用各种不同的名字称呼我,”老人拄着一根长拐杖,和气地回答道:“不过我最喜欢的一个称呼是‘卞福汝’,您也可以这么叫我。”
“卞福汝主教大人?!”
沙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是信徒,对神职人员一向尊敬有加,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大名鼎鼎的迪涅主教,这圣徒离世的时候,各地报纸都刊出了讣告,马德兰市长当时还为他服过丧呢!面对前年就已经入圣的主教,沙威竟然没有感到怀疑,面前的老人就是有种强大的神圣感,让他无比确定这就是卞福汝主教本人。
“所以,既然得见您的尊容,就说明……”沙威好像泄了一口气:“我大概已经死了吧?”
“不,不,您的生命依然在您自己手里,先生。”卞福汝主教摇摇头,依然微笑着:“所以我才疑惑,您为什么会在这儿?”
“我、我不知道。”沙威的脑子一团乱,裹着纱布的地方隐隐作痛:“我走在路上,看到教堂大门里有灯光,就进来看看……”
卞福汝主教恍然大悟般点点头,笑的更慈祥了:“哦,原来如此,我明白了。既然是这样,那我们不妨在这里一起坐会儿,站着还是太拘谨了。”
沙威稀里糊涂地跟着主教,走到第一排长椅上坐下,两人一起看向前方祭坛,众多蜡烛光芒摇曳,把沙威的灰眼睛都染成了金红色。
“说起来,您看起来似乎心事沉重。”
卞福汝主教的声音不大,节奏缓慢,显得非常亲切:“您想聊聊天吗?我还有些时间。”
“真是惶恐,我这样的人……”沙威吸了吸鼻子,鼻翼上的伤口随即裂了一下,疼得他直撇嘴:“我这样低微的人,竟能蒙您关怀,实在不胜荣幸。”
“千万别这么说,”卞福汝主教把他的拐杖支在座位旁边的扶手上,双手抱拢揣在袖子里,神情和蔼:“据我所知,您的正直和忠诚,这世上怕是没多少人能与之相提并论,沙威警官。”
“您认识我?”
“上天知晓一切。”
沙威自嘲地笑了一下:“当然了,神无所不知。只是我不明白……”他说到一半就停住,沉默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领巾看了半天,然后侧头看向卞福汝主教,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而主教只是微笑着回应他的凝视,布满皱纹的脸上好像被圣光照耀着,红润健康,跟活人一毛一样。
罢了,管他是真是假,没准我真的已经死了,死人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沙威想通了这点后,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用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上天知晓一切,那么您肯定知道,我一生刻苦勤勉,忠诚于法律和警章,只为了……能做一个正直磊落、没有污点的人。”
“你一直是个坚持原则的人,先生。”
“请恕我反对您的话——我并没有做到一直坚持原则。”沙威的灰眼睛的焦点越过蜡烛,落在更遥远的某个位置上:“我数次违反警章,钻了法律的空子,甚至没能遵守立过的誓言。”
黑发警官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撕裂沙哑:“我做那些事的时候,心里反而更舒坦,好像做了正确的选择一样——但那明明都是些违规的行为!是不好的,不应该的!”
“与之相反,就在这两天,当我尽职尽责执行律法,将囚犯抓捕归案,怀疑调查可疑人员……的时候,我却感到痛苦!”
“明明做了正确的事,明明尽了应尽的义务,这么多年我一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沙威的脸开始扭曲起来:“一个警察难道不应该时刻保持警惕?难道不应该对罪犯铁面无私?一个有前科的人难道不应该被怀疑?如果我放任自己随便相信那些家伙,将会有多少罪行靠谎言逃脱应得的惩罚?!”
卞福汝主教依然安静地看着沙威,眼里流露出关切的光。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