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鲨鱼的牙齿 01(1/2)
第50章鲨鱼的牙齿01
生日派对那天,大概是白天走了太多路,太累,晚上又说了太多话,太乏,贺美娜睡得很沉。
她睡的那么沉,以至于香软的床铺也承不住这一场梦的重量;梦里她被无边的黑暗包裹,一直下坠,下坠;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想醒却无法可施,直到像一根羽毛一样飘落到一张铺着蓝色格子床单的单人床上。
单人床旁边放着一张书桌;书桌前端坐着一名小女孩。
小女孩伸手摸了摸发痒的鼻子;她有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圆嘟嘟粉嫩嫩的面颊,一头柔顺光亮的黑发长过了肩膀,额发中分,沿着发际线编成左右两股辫子,又在脑后合束,末端绑着红色的蝴蝶结,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公主辫造型。
啊,这是六岁的她!
怎么梦到小时候的自己了?贺美娜看着六岁的自己,唇边不禁露出温柔的笑容——小美娜上身穿一件大红色斗篷式短外套,咖啡色麂皮小靴,小腿悬在空中晃啊晃。
她记得,这是外婆买的小外套;奶奶编的公主辫;爷爷买的小皮靴,外公买的帽子;对呀,还有一顶可俏皮的贝雷帽呢?她四处望望,果然看到咖啡色的贝雷帽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可这是谁家呢?看起来好像是和她家差不多的老房子;她站起来,打量四周利落又简洁的布局,感觉这应该是个小男孩的房间;墙上有一点洇开的水渍,好像小女孩的侧脸,有饱满的额头和圆鼓的面颊。
贺美娜手肘撑在书桌上,看看水渍,又歪头看看小美娜——有点像小美娜呢。
小美娜手里拿着一支笔,对着练习簿,可爱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练习簿上只有一行字:“我一定好好学习写作文,贺美娜。”
她在——学作文?
那时候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给她报了好多兴趣班,每天都有:语文,数学,外语,自然,作文,画画,体能……有些她还有印象,有些已经很模糊了,毕竟她才六岁;这是哪里呢?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哎呀,真是太抱歉了。到最后她的作文还是写的很差。她这部分记忆以及学的知识应该是已经全还给那位老师啦。
有人敲了敲房门。
“美娜。老师可以进来吗。”
小美娜立刻丢下笔,并且推得远远的;她转过头:“丛老师!是我妈妈来接我了吗?”
“还没有呢。”
一名容貌清秀,背脊微佝的青年女性开门进来。
贺美娜惊呆了。
丛静老师?
她曾是丛静老师的学生?那……那这里是危从安的家?这是他的房间?这是他的床?
丛静温柔地对小美娜说:“你妈妈还没有来呢。”
“哦。她可能和我爸爸看电影去了。我听他们说,最近有一部电影很好看很好看。”
“是钟晴演的《荒野孤雏》吗。确实不错。”
“我不知道欸。”
贺美娜背着手,站在门边,无奈地笑。生在厂区,长在厂区,工作也在厂区,一辈子没有出过明珠路的贺宇和胡苹那时候是一对不太懂得人情世故的年轻夫妻。他们年纪轻轻就有了孩子,双方父母为了照顾第三代又住的很近,每天都被拘着的他们总是借送女儿上兴趣班的时间去过过二人世界,有时候就会忘了时间。
在他们作为最小的儿女被父母宠爱的前半生里,这世上的事情都很简单。晚点去接女儿下课也完全无伤大雅,只要说两句谢谢就好了。在贺美娜印象中,她所有的兴趣班都是在格陵大这里上的,格陵大的老师都很和蔼慈爱,没有谁因为要多带她半个或一个小时而嫌弃,反而都很喜欢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最后她立志一定要来格陵大学读书的原因吧。
谢谢这里让她的童年回忆起来都是暖暖的。
“没事。老师其实是想问你饿了没有。”
“嗯。我饿了。”
“那吃面条好吗。”
“嗯。”小美娜点点头,从椅子上滑下来,跟在丛静身后走进厨房,“丛老师,我帮你呀。”
“真的吗?谢谢。”
她搬来一个小踏凳,站上去,看丛静切丝瓜。
“丛老师我可以跟你学做面条吗。”
如果在家里,他们根本不让她进厨房:“好孩子,你才多大,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情,学习去。”
“你想试试?来。”丛静给她切了一段丝瓜,又找了一把不怎么锋利的水果刀,“你看,像老师这样切。”
小美娜看了看,也似模似样地用掌心滚着丝瓜,切了起来:“是不是这样。”
“咦,美娜你学得很快呢。”丛静笑着说,“为什么作文……不过你动手能力很强。”
“丛老师,为什么要让丝瓜滚来滚去地切呢?”
倚在厨房门口的贺美娜笑了。她真的从小就是个问题儿童,满脑袋都是为什么,所以妈妈限制她一天只可以问五个问题。可是丛静很温柔地都回答了;如果不知道,她就很大方地承认:“也许图书馆里有答案。”
“丛老师,我妈妈说你要去外地上学了。大人也要去上学吗。”
“当然。学习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活到老,学到老。没有止境。”
“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这么说。”
“那你喜欢学习吗。”
“我喜欢。可是爸爸妈妈不喜欢。”
丝瓜面很快就做好了。丛静给小美娜盛了满满一大碗,两人坐在小饭桌前,正要开吃,屋外突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阿婆。我回来了。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阿婆,给我开门呀。”
危从安?小时候的危从安?
同样坐在饭桌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的贺美娜不禁放下支着下巴的双手——他放学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紧张。
没有得到回应,他咚咚咚地敲门:“阿婆!阿婆!”
“我去开门。”
小美娜放下筷子,准备去开门;可是丛静拦住了,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头:“美娜你乖乖吃面好吗。你是小孩子,不要随便给别人开门。”
她起身走开,但不是去开门,而是打电话:“……危峨,是我。你怎么回事?小安又跑回来了……你不是派了司机送他上下学吗……我知道你们没有亏待他,但是你作为父亲可不可以上点心……我妈今天不在家。”
她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是的,他一直在敲门……好的,我不开……那你叫司机赶快联系我。”
她挂了电话;只隔了数秒,电话又响了起来,她急忙接起:“……你好,是司机师傅吗。对的……你已经到家属区了?……你不知道怎么走?我在窗户这里看一下……”
她走到南面的窗边,打开,往外看:“我没看到你的车……你能看到楼栋号吗……”
丛静打电话的时候,贺美娜已经走到门边,耳朵贴上去;她听见小从安在外面抽着鼻子。
他抽泣地说:“妈妈。阿婆。我会很乖的。别不要我。”
啪嗒一声,贺美娜低头,看见小美娜不知道何时已经端着踏凳跑过来,放下,然后站上去,想要够大门上面风窗的插销,完全够不着;她想了想,又跑到房间里,吃力地把大椅子拖出来。
“好重。”
贺美娜伸手帮了她一把。
小美娜咕哝了一声:“使点劲儿就好啦,也不是很重嘛。”
小美娜把大椅子放在踏凳旁边,爬上去,拼命踮着脚,够着了大门上方风窗的插销。插销很紧,她只有指尖可以碰得到插销尾,但使不上力;她有点沮丧,早知道就多喝点牛奶长高一点了——
咦,她顺利地以指尖勾住了插销尾。
风窗很久没开过,浮灰和细锈随着插销一点点地拔出,簌簌地落在一大一小两个美娜的脸上。小美娜伸手揉了揉眼睛,继续勾着插销往外扯,总算把风窗给拉开了两指宽的距离。
小美娜摸了摸斗篷——兜里有六颗奶糖。刚才上课的时候偷偷吃了一颗,还有五颗。
给他两颗好了。她想。
她不确定自己扔不扔的出去,于是继续踮着脚,努力地把两颗奶糖放在窗沿上,好像差一点——咦,放上去了。
她以指尖慢慢地把奶糖推出去,又突然咕哝了一句:“是有仙女姐姐在帮我吗。”
傻瓜。
我可不是仙女姐姐。
我是长大以后的你。
而且——是无神论者哦。
站在踏凳上的贺美娜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小美娜的头发。
奶糖掉下去,可能砸到了他,外面一下子没有了动静。
小美娜仰面对着风窗说:“别哭了。你吃糖呀。很好吃的。”
外面没有反应。
可能不够甜。
她也觉得两颗有点少。
她又拿出两颗奶糖排在窗沿上,慢慢地推出去。
外面那个男孩子终于出声了。
“你是谁?”
兜里只剩一颗糖了。小美娜有点犹豫——算了,还是给外面那个哭鼻子的哥哥吧;她满心都在计算自己还有几颗糖,没注意到他的问题。
“我的糖都给你了。”送出去最后一颗糖,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啦。”
“……我阿婆呢。”
“阿婆不在家。阿婆回乡下吃喜酒去啦。”
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小美娜;“好孩子,你怎么爬到椅子上去了?”丛静很小声地说,怕吓着了她,“万一摔倒就不好了。”
“对不起,丛老师。”她有点心虚,偷眼瞟着自己擅自打开的风窗。
“你力气这么大啊,风窗都能打开?”丛静吓了一跳,这两扇风窗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积了不少灰,“我看看——哎呀,你的脸过敏了。”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有人正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来,随之而来的是如释重负的语气。
“安安!可算找到你了。”
小从安也愣住了,良久才开口叫人。
“王叔叔。”
王叔叔轻声缓气地说:“安安啊,你看,放学没接到你,叔叔吓得这一头的汗呀!全家人——爷爷,奶奶,爸爸,还有嗯……夏珊阿姨,都急疯了。以后放学了不要乱跑,行吗?你记得叔叔车的型号和牌照,对不对。”
“我记得。”
“那就好。还有,你不是喜欢打篮球吗,家里有个惊喜等着你呢——今天下午啊,你爷爷奶奶叫了工人来,在花园里专门给你装了一个篮球架。吃完晚饭,叔叔陪你打篮球,好吗。来,回家吧,叔叔帮你拿书包。”
过了一会儿,王叔叔又很耐心地开口了。
“安安,你拿别人送给爷爷奶奶的补品,和爷爷奶奶说了吗。”
“我问过了,爷爷说可以。”
“那我们把补品放在门口好吗。家里已经做好晚饭了,都是你爱吃的。我们走吧。丛老师,我把东西放在门口——”
丛静难堪到脸涨得通红,高声道:“我们不需要那些东西。请拿走吧!”
“好的,丛老师。那我就不勉强了。真的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带小少爷走了。再见。”
他故意用了“小少爷”来称呼危从安,以提醒丛静——他们现在不在一个阶级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贺美娜错愕地看着丛静。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孩子开门?就为了多余的自尊?就为了缥缈的阶级?
她无法认同丛静的做法。
小美娜也疑惑地问。
“丛老师,为什么不给他开门呀。”
“因为他应该要回他自己的家。”
“不可以请他进来坐一坐吗。”
“不行。因为那样他就不回家了。”
好像没隔多久,大概就是梦中一弹指的时间,小从安又来了一次。
这次只有小美娜一个人在家里。贺美娜坐在危从安的床上,只手托腮,无奈地看着六岁的自己费劲儿地在练习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挤着作文:“老狼请吃鸡……”
“阿婆,开门。”
虽然不是喊她,小美娜还是咦地一声,开心地丢下笔,跳下椅子,跑到门口。
“你怎么又来了。”她隔着门问他,“丛老师去食堂打饭啦。这里的炸鸡柳好好吃喔。”
“又是你?……是你吗?”
“是呀。”她软软萌萌地说,“你不哭鼻子啦?”
“你是——游笑桐?刘雪菲?贺美娜?秦蓁蓁?”他一口气说出来十几个名字,但是不能确定,“作文班不是五点半就结束了吗。你怎么总在我家吃饭。交钱了没有。”
“我交了学费的。”
“你交伙食费了吗。”
“……我不知道。我要问问妈妈。不过妈妈也可能不知道。”
“把门打开。我给你算算账。”
“不行。丛老师说她去打饭的时候,我不可以给任何人开门。”
门外安静了数秒。
“那你把风窗打开。”他说,“像上次那样。”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开欸……”
“你上次不是打开了吗?试一试。”
“好吧!”
小从安听见门内有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椅子吱呀吱呀的拖拉声,不一会儿,风窗被打开了一条缝。
“开大一点。”
小美娜奋力地够着窗户,往外拉——这次没有灰落在她脸上。
他隐约听见她在说:“谢谢仙女姐姐。”
“接着。”
一小袋软糖扔进来,正好掉进小美娜的怀里。
“这是什么。”她看见包装上画着很多水果图案,全是英文字。
“我认识我认识。桃子是peach。苹果是apple。葡萄是grape。橙子是e。”她一个个地认着,“pear,beberry,strawberry,waterlon……”
“请你吃。”
“谢谢!”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兴冲冲地撕开包装,拈出一颗粉红水蜜桃形状的软糖放进嘴里。
小从安耐心地数了十来秒,才问道:“好吃吗。”
她在门内猛点头:“好吃。哥哥,你在哪里买的,我叫我妈妈也去买。”
“在伦敦买的。格陵没有。我书包里还有很多。”他说,“你打开门。我都给你。”
“不行。”
他听见她在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大概在吃糖,又含混不清地哼着歌儿,最后还唱了出来:“不开不开就不开!”
“喂!”他使劲儿拍了两下门,“你在唱什么?是小兔子乖乖吗?我要回家,你开门!”
“你回自己家去呀。我们都要回自己家。丛老师说了,这里不是你家。”她说,“要不,我请你去我家玩——”
她还没说完,小从安愤怒地大叫起来。
“我妈不会这样说!你到底是谁?你凭什么说这里不是我家?”他使劲儿地拍着门,大声叫道,“你吃了我的糖,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小美娜不甘示弱,大声地回答:“可是我也请你吃奶糖了呀!哎呀!”
一个没拿稳,她手中的软糖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能吃着他的糖,还说这么伤人的话呢?小美娜?
你可以不给他开门,怎么可以乱说这不是他家呢?
贺美娜缩回手,抱着胸,皱眉看着六岁的自己。
楼道里响起纷沓的脚步声,说话声,好像很多人上楼来了。
“小安!”一把苍老而颇具威严的声音响起,“不要胡闹了。”
门外突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贺美娜才听见小从安喊了一声。
“爷爷。”
“您带他回去吧。”这是丛静的声音,“我没——”
“我知道。你别说了。我来跟他讲道理——好孩子,和爷爷回去吧。你七点钟还有数学课哪。你不是很喜欢新的家教老师吗?你不是答应了老师参加下个月的数学竞赛吗?你如果不回去学习的话,怎么参加竞赛?你不想拿个好名次吗?你是有好胜心的,对不对。”
“小安哪,爷爷为了你,就算腿脚这么不方便,还是坚持要一步一步走上来,接你回家。”这是王叔叔的声音,“你是个好孩子,一定很心疼很愧疚,对不对。”
“还有你看,楼梯这么窄,咱们把后面的人都堵住啦。这都是学生家长,来接小孩下课的。我们就不要挡着别人了,好吗。”
“是的是的,不好意思啊,丛老师,给你添麻烦了。我们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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