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智人的选择 22(1/2)
第158章智人的选择22
回复完消息,贺美娜收起手机,紧了紧大衣的领口,朝三三两两聚集在松鹤厅门口的吊唁者走了过去。
肃穆的气氛中,遗体告别仪式已经结束。但身着黑衣的大学同学们暂时没有散去,一边低声交谈,一边等着还在和逝者父母交谈的班长。
方才在告别厅里不方便说话——小荻悄声对贺美娜道:“我以为你不来。”
贺美娜低声道:“要来的。你们之前去看过他了吗?”
小荻摇了摇头:“他坚决不同意大家去看他,说等病好了再聚。”
她又低声道:“听班长说前两天还好好的,突然血象就崩了——”
大学毕业后,他们读研的读研,工作的工作,出国的出国,留在格陵发展的不过十之三四。但各奔东西之前他们曾经定下十年之后再相聚。班长甚至在群里开玩笑说届时不管混得好坏远近,都必须出席:“除非死了,不准找任何借口!”
谁知十年之约还没到,已经有人来不了了。班长转发在班级群里的讣告把长年潜水的,还有大洋彼岸的同学都炸了出来,贺美娜看到时也很震惊——帮忙申请新药临床试验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怎么突然人就不在了?
“年青”,“突然”,“可惜”是他们交谈中出现最多的字眼。
“我们隔壁实验室有个博后通宵做完实验又去踢球,结果心梗了……才三十二岁……家长把导师堵在实验室里三天三夜……”
“真的……现在好多病都年青化了……”
“我有时候前胸壁这一块也疼得很……”
“你那是胃痉挛吧……”
“还是要养成定期体检的好习惯……”
班长终于谈完话了,急匆匆地走过来:“走了。吃饭去。边吃边说。”
格陵的白事规矩是参加完追悼仪式后家属要管一顿斋饭。悲痛欲绝的父母没有心思待客,委派了一名亲戚来招待他们。这名亲戚五十来岁的年纪,是个善于交际应酬的人,把他们带到殡仪馆内部饭堂二楼雅座,说了一番客套话,陪了一杯水酒,就出去接电话了。
“我外甥人都没了,剩下的膏药给谁贴?当然要退钱!……一点用都没有,当初还有临床试验请他去试药呢!早知道就参加新药研究了!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都是被你们给耽误了!退钱!必须退钱!”
在逝者舅舅震耳欲聋的大嗓门中,大家静默地吃着斋饭;班长突然清了清嗓子道:“和大家说个事。咱们统一一下口径——以后有人问起来,不要说……去世了。就说出国定居了。”
“啊?为什么。”
“是要瞒着家里的老人吗?”
“是也不是……他父母到现在都拒绝接受。刚才拉着我哭诉了很久。我想大家也能理解吧——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到三十岁,大好前途,突然病了,又突然没了。这叫两位老人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唉……失独是很可怜的……”
“他爸妈这个年纪也很难再有孩子了。”
“我记得失独有政府补贴呀?他们如果隐瞒的话,怎么申请补贴呢?”
“和补助相比,他们不能忍受的是失去孩子的孤独和伤痛,以及亲朋好友街坊邻里投来的异样眼光吧。失独是个很复杂的社会议题,咱们分析来讨论去,其实已经是在两位老人的伤口上撒盐了。”班长道,“我建议,咱们全班四十个同学……不是,呃三十九个同学,一起凑点钱,隔段时间请美国那边的同学以他的名义从海外寄一点保健品或者明信片啥的到他家里,就当他真的在国外定居了。”
“行啊。班长你安排。”
“那就由我来安排了。”
“哎哎哎,我不是心疼这个钱啊,但班长你是不是太理想化了,这怎么可能瞒得住。今天来参加吊唁的人不止我们这些大学同学,还有他公司的同事,他们可不一定会保密,人多口杂,迟早要露馅的。如果亲朋好友街坊邻里都知道了,他们却还能收到孩子从国外寄来的东西,那不是有点……自欺欺人了嘛。”
班长愣了一下,道:“可能他们最终只是想瞒住自己吧。”
他说:“反正我们尽力做了我们能做的,就行。”
大家吃完斋饭,走出殡仪馆的时候,一直阴沉沉的天气也终于放晴,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仿佛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聊的话题也轻松了许多。大家叽叽喳喳地说些自己的近况,做些什么工作,有无合作机会。不知是谁突然把话题的重心转向了贺美娜:“我们班现在混得最好的就属贺美娜了吧?”
有人对工作感兴趣:“都忘了恭喜你。格陵科技青年35人这个人才头衔可不好拿。”
有人对八卦感兴趣:“对了,南袁北鲁是真的吗?明丰的鲁堃真是熊阳的亲戚啊?”
还有人对工作和八卦都感兴趣:“危总今天怎么没陪着一起来?嘿嘿,安娜夫妇不是应该形影不离嘛。”
除非工作需要,贺美娜其实不太喜欢这种突然变成关注焦点的场合,只得微笑解释:“他出差了。”
上周五参加格陵科技青年35人颁奖典礼暨答谢晚宴,她也被问到了多次危总怎么没来。仿佛她出现的地方就应该有危从安作为她的监护人一样。更可气的是,因为危从安不在,她脸盲症大发作,好多来打招呼的人她都不记得名字,幸好有马林雅在旁边低声提点一二才混了过去。
这种非工作性质的社交场合没有记忆力超群且善于交际的危从安作陪,她确实会左支右绌——这个认知让贺美娜隐隐有些不快。一想到他离开的时候她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格陵这边交给她就行了,结果公司的事都是老财在负责,家里的事都是丛老师在打理——这更加令人沮丧。
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背,她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危总去加州出差了。归期未定。在维特鲁威我只负责技术。融资,上市这些事务可以和我们的财务总监联系。”
站在她身后那人“哈”地笑出了声;贺美娜头也不回,又道:“如果尚经理想多笑笑——我的未婚夫和我的前男友正在一起穿越美国。”
“哦?哪种穿越?九五年EdwardsPark导演的OverArica,还是零五年FelicityHuffan主演的TransArica?”尚诗韵笑嘻嘻地来到她面前,“现在这对末路狂花到哪儿了?”
贺美娜也不知道。似乎是中西部的伊利诺伊州?其实危从安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发定位过来,告诉她自己走的哪条路,到了哪里,接下来又要走哪条路去哪里。贺美娜中考地理拿了A,但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目前能记得的不过是湖北湖南的湖指洞庭湖,秦岭是中国南北方的地理分界线,至于美国到底是五十二个州还是加上墨西哥和加拿大之后才够五十二个州,以及那些州与州之间用数字标记如同一团乱麻的高速公路,她真的毫无头绪,所以也就只能给出一些类似于“风景真不错”,“哇,历史悠久”和“路上注意安全”的回复。
就算她知道成年人都应该有相对独立的生活,娱乐以及社交,仍然接受不了他的自驾搭子是戚具宁。而且他们两个恋爱以来就没有分开这么长时间过——这种自私的想法,也让贺美娜有些泄气。
“很多人问你危总怎么没来吗?”尚诗韵啜饮着手中的香槟,“这和问单身的几时恋爱,恋爱的几时订婚,订婚的几时结婚,结婚的几时生子一样,不过是一种东亚文化特有的,介于礼貌和冒犯之间的寒暄而已。在意你就输了。”
刚去洗手间的马林雅也回来了,端详着尚诗韵的脸庞:“尚经理最近遇到最多的,介于礼貌和冒犯之间的寒暄应该是——怎么变漂亮了?又微调了吧?”
尚诗韵笑道:“看,多好的一个例子。对这种寒暄最好的回复方式就是——”
她指着自己鲜艳欲滴的粉唇:“是啊。我做了这个。怎么样?是不是介于看得出和看不出之间?马林雅,要我介绍医生给你吗?你那空虚的小心眼子可能也需要填充。”
马林雅微笑:“干嘛呀尚诗韵,在意你就输了。几时生子?”
“你呢?几时恋爱?袁成铨还拿着你爱的号码牌吗?”
“好了。别斗嘴了。如果危从安单独出现在某个社交场合,会被问到贺博士怎么没来吗。不会的。他们只会问,”贺美娜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危总你好啊,看好最近的大盘吗?有没有股票基金推荐?虚拟币现在还能不能入场?维特鲁威不如趁热打铁上市……有空一起打高尔夫……”
尚诗韵和马林雅都哈哈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贺美娜也笑了起来。
格陵科技青年35人,平均年龄32.7,其中男性24人,女性11人,已经算是近年来男女差距最小的一年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同学们又说了一会儿话就各奔东西了。贺美娜开车送小荻去坐城际高铁。
在车上她接到了丛老师的电话,叫她明天下班后回家吃饭:“从安说他下了飞机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会尽量赶回来。你有什么想吃的?清炖羊腩喜欢吗?是我一个学生从宁夏寄来的滩羊。”
“喜欢的。对了,外婆的新手机到了。明天我带过去。”
然后又接到敖雪的电话,问他们这个周末能否来参加婚礼:“翁子杰发了电子邀请函,他一直没有确认。我记得他当时说要看你有没有时间。所以索性来问问你,你别怪我唐突。”
“没关系。他出差去了。……嗯。等他回来我问问他。”
过了一会儿又接到润物物业的电话,是关于供暖安排:“马上要集中供暖了,是否需要我们派人入户检查和清洗一下供暖系统?”
“一定要住户在家么?……行。我给你们一个临时密码。”
除此之外她还接了一个工作电话。小荻道:“天哪,你好忙。早知道不要你送我了。”
贺美娜道:“是这样的。没事的时候接不到几个电话。真正忙起来的时候电话不停。”
“也是。”小荻深以为然,“手机有时候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有时候又拉得很远。我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水上世界。想静一静的时候有花草树木,想动一动的时候有鸟兽虫鱼,偶尔招待一下朋友,大部分时间可以一个人呆着,多么完美。”
高铁站到了,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才依依作别。
送完小荻,贺美娜有些疲惫地回到车上。
她和危从安的聊天界面仍然停留在他说明天回国,而她说收到。
这个时候洛杉矶已经是凌晨了。但她有些话想和他说。
她不希望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手机又或者时差拉远。
她刚刚输入了一个不开心的表情,对面先弹出来一条。
“明天下午三点左右到。具宁拜托我去见一见具迩姐。我不确定要多久。万一赶不回来的话你们先吃。不要等我。我们家里见。”
看着这条信息,贺美娜想起答谢晚宴那天,尚诗韵喝得有点茫了之后说的话。
“你看啊——首先,危从安是你和戚具宁之间的第三者。现在,戚具宁成了你和危从安之间的第三者。但是说到底,你才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第三者。哇塞,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真是这样吗?
贺美娜心想。
她挂了电话,清空了输入框,回复了“收到”两个字,收起手机,开车离开。
危从安下飞机后直接去了戚家老宅。
下午四点整,戚具迩正在吃饭——她昨天晚上通宵看青要山项目的资料,早上起来晚了,现在正在吃一天中的第一顿正餐。也许是受到戚具宁计划书中“fion(融合)”的概念影响,她给这种介于nch(午饭)和supper(晚饭)之间的正餐起名叫nper。
她干劲十足,心情也很好,见危从安来了,叫他坐下来一起吃。
危从安婉拒:“不用。我一会儿回家吃。家里人在等我。”
“不吃饭也喝碗汤吧。”戚具迩叫人给危从安添了一碗汤,“你弟弟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
“你们真是太有闲情逸致了,从圣何塞开车到波士顿。给陈朗知道这么紧张的当口你们还自驾游,只怕要hangry(hungry加上angry的融合词,指饿怒症)。你知道他最近为什么那么暴躁吗?原来是为了那个小女朋友在尝试生酮减肥法。一个人长期不吃碳水真的会超暴躁。”她边吃边说,“离股东大会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要开始拜访各位董事了。有些股东也要去见一见。但是我们得先做好规划……”
“具宁给了我一份名单。”
“哦?我看看。”戚具迩惊奇地发现这份名单把具体哪天去哪里见谁都安排好了,预约或者偶遇,连对方的喜好与禁忌也摸得一清二楚,可见戚具宁这次是志在必得,“……等一下,为什么要杜伯伯陪你去拜票?为什么把我排除在外?”
戚具迩把名单还给危从安:“就因为上次见面我骂了他?他也骂了我啊,真是太记仇了。”
她说:“不要什么都听他的。有些女性股东我陪你去更适合。”
危从安没说什么,等戚具迩吃完饭,上了参茶,才道:“具迩姐。具宁有些话托我带给你。”
“他没嘴吗?要你转达。”
“他不知道怎么和你说。他不知道你会是什么反应。”如果能选择,危从安也不想当这个传话筒。他想了想,低声道,“他有点……害怕。”
“害怕?戚具宁会害怕?哈。我知道了。他在圣何塞搞出人命了对不对?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不坐飞机,开着车和你跑到波士顿去避风头。”戚具迩冷笑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不想要?狗东西……没关系。生下来。交给我。我来养。”
她有些怀疑地看着危从安的表情:“……不是?那是什么?”
“他希望你马上去一趟波士顿。”
“他要我去波士顿干什么?我说过的,再去看他我就是猪。”
“是的,你说过不再去圣何塞看他。所以他在波士顿等你。”
“他和我玩文字游戏?不去。叫他自己滚回来。等一下,他是不是又偷偷跑回来了?是不是躲在哪里打算吓我一跳?”戚具迩警觉地站了起来,“他不会在门外吧?窦飞!窦飞!”
“具宁没有和我一起回来。我叫窦飞回避了。”危从安道,“具迩姐,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下班后贺美娜去了青云台。
田招娣和丛静在厨房里忙碌;窦雄在阳台上打理花草;她在客厅帮外婆设置新手机,按照老年人的使用习惯优化一些应用。
茶几上摆放着点心和水果;电视里播放着一部古早的家庭情景喜剧;冬日的黄昏很美也很短暂,不到六点暮色已经沉沉如。雪白的墙壁,鹅黄的灯光,红与蓝的仙客来,温馨的家常元素都齐备了,除了——
“美娜。”
“哎。”
“马上开饭了。你给从安打个电话吧。问问他到哪里了。”
“好的。”
大衣挂在椅背上,口袋里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手机在振动,但是没有被接起。
戚具迩脸色苍白地坐在危从安对面。
参茶旁放着一枚白色信封和三张信纸。
她把带着威士忌气味的信纸往危从安面前一推。
“别给我看这个。我看不懂。什么叫——姐,我病了。可能要死了。你来波士顿看看我好吗——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但这是他让我带给你的原话。”
“我带他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没事……而且UNI-T项目一直推进得很好……如果这是真的,他怎么还有精力——”
“有职业经理人团队在帮他打理。”
“青要山项目总是他自己在操心吧……不可能,上次他回来,我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对了。边明……还有徐医生,我要问清楚……”她手忙脚乱地翻着通讯录,“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情?”
在波士顿时,戚具宁这样嘱咐危从安。
“除了戚具迩,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
“你不明白。我说的任何人,包括你的未婚妻。”
“好。”
“你发誓。”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美娜。如果我告诉了美娜,”他竖起三根手指,“就叫我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可以吗?”
大概是被他淡漠却狠绝的语气给吓到了,戚具宁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笑笑道:“危从安。你这又是何苦。”
是啊。他这又是何苦。
把一些连他自己都不信的消息带回来,当然也就只能得到同样不信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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