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团圆 也无风雨也无晴(2/2)
他一直以为在外祖父眼中也一样。
今日才知晓全然不同。
他了解的老爷子,兴许只是老爷子本人的十分之一。
但老爷子却了解他的全部。
古往今来,是否长辈对晚辈都是如此?
陆衍看他。
也正好老爷子牵着他,驻足。
自他们停顿处,冰面在他们身前裂开。
但到跟前时,却又忽然停下。
这个时候的陆衍已经不害怕了,但老爷子还是会下意识护着他。
这些细节,他小时候都未曾留意过。
印象中,老爷子总是严厉大过温和,告诉他的更多是,不要刻意去害怕一件事,一个人,你害怕的,总有一日会成为你的软肋。
他怀念那时候的老爷子。
祖孙两人相邻坐下。
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根鱼竿,老爷子的长,他的短。
老爷子甩杆,看得出,并不熟练,甚至说有些生疏,但老爷子却平和安静。
方才裂开冰面已经形成一片宽大的湖泊。
他同老爷子一起在湖边垂钓。
也学着老爷子甩杆。
但他从未学过,做过,即便他聪慧,也如一团乱麻。
今日的老爷子总是很温和,帮他缕清手中的线,也教他怎么挥杆,事无巨细,同小时候的严格不同。
直至一段不短的时间后,祖孙两人终于能够安静地坐在湖边,一起望着湖面。
“外祖父,你真的喜欢垂钓吗?”小陆衍开口问起。
老爷子点头,“喜欢,很喜欢。”
小陆衍转眸看他,好奇道,“那为什么我从未见过你垂钓?”
因为离得近,老爷子伸手便能摸到他的头,轻声应道,“因为,没时间呀。”
小陆衍诧异看他。
老爷子轻叹一声,目光深邃看向一望无际的湖面,似是回答他的话,又似是同自己说的,“边关总是不消停,一个不留神,就扯出一个窟窿来,一个窟窿要靠更多的窟窿去补。边关太平的时候,朝中又不消停,一个不小心,局势就瞬息万变,一场波折,要十余二十年去弥补。边关和朝中都安稳的时候,终于可以歇一口气,这个时候,你忽然发现孩子们都长大了,甚至,孩子的孩子都长大了,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会看他们离你而去,你的每一段时间,都想留些给他们,这样遗憾才会最小。到最后,忽然发现,留给自己的时间竟然都没了……”
老爷子声音深邃而悠远。
没有抱怨,没有粉饰太平,就像一个平静的叙述者。
有追忆,有遗憾,但更多的,是感叹……
陆衍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没见过老爷子垂钓。
老爷子仅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兄长,他,青黛,扶光,还有宝园身上……
尤其是栩城地龙后,老爷子好似忽然老了几十岁。
每个人都有遗憾。
但有些遗憾,没有任何契机可以弥补。
老爷子尚且如此……
陆衍脑海中思索着。
老爷子也缓缓转头看他,“阿衍。”
小陆衍也再次擡眸看向老爷子。
这次,老爷子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小陆衍愣住。
这是,他很小的时候,老爷子才会做的事……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他会怔忪,也会因为这一个瞬间再次湿润眼眶。
老爷子也没表现出意外,只是这次,虽然仍旧是温和,但看他时的认真,却像极了后来。
“阿衍,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没有选择,很少能随心所欲选择自己想做的事,并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因为我们所处的位置,让我们身上肩负了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我们没有履行这些责任,会有很多人颠沛流离,与家人失散。人生在世,每个人都会面临很多选择,每种选择都有不同的意义。到最后,你会发现,不做选择比选择更难;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我们想去做,但不做比做更难。”
随着老爷子的话音落下,面前的人也从稚子模样变回了长大之后的陆衍。
“阿衍,外祖父说的,你明白吗?”老爷子的语气也随之变化。
“之前不明白,但眼下好像明白了。”陆衍沉声。
老爷子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再次浮现在眸间,“你惯来聪慧,一点就通。”
陆衍也笑,“老爷子,我日后想你怎么办?”
笑中含泪,最难让人释怀。
老爷子指尖轻轻敲了敲手中的鱼竿,温和道,“你都知道了,不是吗?”
但笑中含泪,却也最容易让人释怀。
陆衍喉间哽咽,却又低眉笑了笑,然后跟随着老爷子的目光一同看向湖面深邃处……
天边阴霾处,渐渐散开。
远处的阳光穿透云层,一点点落下。
温暖,也通透。
周遭寒冷的冰层不知何时退去,湖泊周围变成了漫山遍野,满眼翠绿映着山花烂漫。
“老爷子。”
“嗯?”
他方才是有许多话想说的,但这一刻,好似就很圆满。
“没事了。”他温声。
老爷子笑了笑,轻声道,“比比看,谁先钓起来。”
“好。”他言简意赅,也风轻云淡。
时光正如期望的一样,停留在一刻,一直没有往前。
鸟语花香,日光落在山间。
老爷子与他并排坐在湖边,这一刻,没有时间,淡忘了时间……
*
“陛下。”子默唤到第几声上,陆衍缓缓睁眼。
醒来的时候,寝殿中已经亮起了灯盏。
大抵因为见他之前睡着了,所以灯亮得不多,位置也都在避开视线的地方。
陆衍还有些没从方才的梦里回过神来,耳旁是子默的声音,“陛下,方才钟相和卢相来过,说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操劳,勤于政事,尤其是近来南边洪涝的事,应当许久不曾睡得这么踏实过了,叮嘱殿中别吵了陛下清净。宫宴上有钟相,卢相,还有北敬王和刘老太尉在,诸事顺利。眼下,诸位大人同家眷差不多都已经离宫了。明日起又是接连两日休沐,陛下也正好可以歇上一歇。”
子默说话的时候,陆衍看向窗外。
夜色已深,他竟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
他做了一个有老爷子的梦。
梦里一直陪着老爷子垂钓,他也分不清时候,只知道很久。
原本以为只是一个梦,却不想一觉睡过了中秋宫宴。
“水。”陆衍沉声。
子默将一侧的水杯呈上。
陆衍接过水杯的一刻,忽然反应过来,然后看向子默。
既然钟相和卢相都已经交待过子默,子默连中秋宫宴错过这样的事都没叫醒他,但刚才至少唤了他几声。
陆衍回过神来,忽然问道,“宝园和青黛、扶光回来了?”
子默眼中的笑意也藏不住,“是,刚才城门处值守的禁军来报,说平远王府的马车回京了,马车上见到宝园小姐和青黛小姐,小世子,马车方才就往平远王府去了,眼下应当刚到,陛下可要传召……”
子默后面的“传召入宫”几个字都未说完,就见有人起身,“去王府。”
子默也当即反应过来,应当是怕宝园小姐和青黛小姐,小世子舟车劳顿,不想折腾,也是陛下想回王府了。
自陛下登基以来,近乎每日都在连轴转着。
偶尔空闲的一两日,除却在宫中休息,就是回王府走一走,坐一坐,看一看。
有时会留宿一宿,看一整夜的书。
亦或是在幼儿园的蹴鞠场,一个人蹴鞠到很晚。
再或是,就在放了老爷子沙盘的屋中,独自坐到天亮才启程回宫……
时隔三年,平远王府还是天子心底的宁静,与桃花源。
*
马车在王府大门处停下,禁军与暗卫依次散开。
夜色已深,街巷中除了断断续续的打更声,此时的京中已是一片祥与安宁。
府门打开,禁军及内侍官先行入内。
陆衍却在影壁墙处驻足。
不是旁的,是因为每次他外出,没有带小九的时候,但凡他回府,小九都会在影壁墙这处环臂,嘟嘴等着他。
眼下也不意外。
小九跟老爷子和宝园一道离京,他也将近三年没见过他了。
离开的时候还是半大不小的小鬼一个,眼下若不是宝园书信里时常念叨小九的饭量剧增,眼见着个头一日比一日高,他或许都要认不出来小九了。
“世子……”看着他,小九的声音里也带了哽咽。
嗯,不仅个头高了,声音也变了。
小九长大了。
陆衍嘴角会心笑意。
长大的小九不嘟嘴了,但眼眶红的时候,还是会伸手擦眼角,佯装无事。
一旁,六起也拱手,“陛下!”
六起这趟也是随老爷子和喻宝园一道离开。
算年头,也许久没见过陆衍了。
六起从来是暗卫里最滑头的一个,眼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小九带的,有些话没说出来,都藏在喉间哽咽里。
六起说完,小九才似忽然反应过来。
不是世子了……
是陛下。
小九有些不习惯,但是像小时候一样,偷偷打量着陆衍。
陆衍也会在经过他的时候,顺手敲上他的头顶,然后淡声问道,“宝园呢?”
这种感觉忽然将小九带回了早前。
先前的陌生感,和时间带来的隔阂仿佛在这一瞬消散开来,像早前一样,“嗖”的一声跟上,事无巨细,“路上有些波折,青黛小姐和世子都困了,但还是吵着说要入宫见世……”
小九顿了顿,更正道,“要入宫见陛下,宝园说时辰太晚了,今日中秋宫宴,陛下肯定疲惫至极,宝园先带青黛小姐和世子回同福堂洗漱入睡,等明日晨间再入宫。”
小九想了想,“眼下,应当在祠堂。”
祠堂?
陆衍停下脚步,转眸看向小九。
回京的第一日就去了祠堂。
小九沉声道,“世子,宝园将老爷子带回来了……虽说入土为安,但路途遥远,老爷子有交待,让宝园将他的骨灰带回来。”
陆衍僵住,一双眼睛好似被雷击一般,兀得猩红!
忽然间,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何会在今日梦到老爷子。
为何老爷子会在今日同他说这么久的话……
盼归途与重逢。
他在记挂他的时候,老爷子也在挂念他!
所以,今日是老爷子回来了。
所以,他今日才在湖边陪老爷子坐了一整个午后。
——阿衍,外祖父盼今日也盼了很久……
——许久没有垂钓了,没有遗憾了。
——替我照顾好宝园。
陆衍脚下生风,一刻也不愿耽误和停留。
长灯映下,喻宝园听到身后脚步声,应声转头,正好于长灯下重逢。
八月中秋,清风晚照。
喻宝园温和看他,“陆衍,我带爷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