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伊始(2/2)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真的可以接受她的过去吗?
我还能诚实地在祭坛前向神发誓吗?
我……
沙威沉重的思索忽然被一声叫喊打断,起居室的门被推开了,皮埃尔像旋风一样冲到他面前,大声叫嚷着:“先生!您昨天到哪去了?!”
“我……处理了一些事情。”沙威的脑袋更疼了,他总是教育他的小学徒,在自己家里不能高声喧哗,宁静的私人空间是个人修养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孩子从来都记不住:“别吵了,让我再歇会,上午还得去教堂……”
“还去什么教堂啊?”皮埃尔的眼睛瞪的大大的,仍然高声大叫:“今天是星期日!您的婚礼是昨天啊!”
什么?
沙威觉得全身的血在这刹那停止了流动,头疼、恶心和一切宿醉后遗症统统消失,只剩下呼吸和心跳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中隆隆作响。
他眼中的皮埃尔还在急赤白脸地嚷嚷,诉说着昨天教堂里,新娘是如何苦等一整天后,看似平静地回家,却在日出前突然收拾行李离开此地的经过。
原来他这一醉,不是睡过一宿,而是整整昏睡了一天两夜。
高大的警官如炮弹出膛般冲出了自家,连帽子都没戴,一路狂奔到市长官邸,却在大门外停住了脚步,迟迟不敢进入。在门口转了两圈后,沙威找到看门人询问,驼背老人的耳朵已经不太灵,但依然向他确认,艾潘妮天没亮就已经乘车离开。
“她到底去哪了?!”沙威双手抓住老看门人的肩膀,拼命摇晃着:“拜托,请告诉我,至少让我能寄封信——”
“先生,我真的不知道啊先生!”可怜的老人快要被魁梧的警官晃散架了,擡起双手反复表示他确实不明真相。
沙威沉默了下来,灰色眼睛盯着市长官邸紧闭的大门看了很久。最后他放开老看门人,双手插进兜里,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地缓慢穿过街道,又回到了自家,进入并锁上了起居室的门。
半个多小时前他还在思考要不要原谅艾潘妮的过去,甚至还在下意识地怀疑婚礼是否是一场设好的骗局。她是否真的愿意嫁给他?还是会像个罪犯一样畏罪潜逃。
但现实以完全相反的情况狠狠击中了沙威,他的新娘从未背叛,一直在等待,直到最后失望地离开。他完全能想象到昨天的小城里,艾潘妮会承担多少风言风语。可笑的是,直到现在他才能真实地感觉到,曾经体会过的幸福失去时,人的心灵会承受多大的苦痛。
高大的男人安静地站在起居室中间,如一尊大理石雕像般沉寂,即使内部已经龟裂粉碎,表面上依然沉郁宁静。过了一会,这雕像开始移动,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书,取出中间夹的纸条,缓步走到壁炉边,把带有焦痕的纸张扔进了壁炉。
只不过是回到以前罢了。之前四十多年的人生,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烧了一夜的木炭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火焰有气无力,但仍然接住了纸条。沙威走到扶手椅前,轻轻地坐下,目送纸上那行“我真的很想你”,逐渐化为灰烬。火光映照在他深邃的灰眼睛里,仿佛有灵魂般地向他不断招手。
清冷孤独才能心无旁骛,没有牵挂才能专注于执行律法。
沙威从内袋里摸出了金色的鼻烟盒,在手中摩挲了好久。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炉火,鼻烟盒在手中不停地打转。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很久很久,最终一道金色的弧线划过,跃入小小的火堆,一头扎进厚厚的灰烬堆,失去了踪迹。
这样就好了,那个女人的痕迹就此完全消失,生活回到正轨。执法者不会变得懦弱,不会再犯错误……
黑发警官的手肘撑在大腿上,整个身体向着壁炉倾斜,火焰辐射出的暖意烘着他的全身,唯独脸颊始终感觉湿冷湿冷的。
一切都回到正轨,回到从前,回到最熟悉的样子,这没什么错。但为什么躯壳最深处,会有如此巨大的空洞,好像被魔鬼掏空了心窝,只剩下活活撕扯着血肉般的疼痛。
沙威摸了一把脸,发现满手都是水,这天气不可能是汗,但脸已经麻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呼吸。他条件反射地把手往衣服上擦,想擦干水渍,却触碰到了背心口袋里的枪。
我真是懦弱无能,既不能把握住幸福,又不能干脆地放弃。
我厌恶这样的人。
粗壮的大手抓紧了钢枪的把柄,沉重的呼吸声响彻整个屋子。
“沙威先生!”
如同深渊里炸了一个烟花,男孩高亢尖利的叫声随着门扇撞上墙壁的声音,冲进了沙威的耳朵。他猛地从扶手椅上回头看过去,只见皮埃尔跑步从门边过来,跑得满脸是汗:“先生,您这是……要干什么?”
沙威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枪,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下,把枪塞回了背心口袋:“没干什么。但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我锁了门。”
小男孩眨了眨天蓝色的眼睛,尴尬地举起手中的铁丝:“我,嗯,总觉得您可能需要聊聊……所以我就,用了点老办法。”
深邃的灰眼睛带着严厉的光,直射向皮埃尔的脸。小男孩紧张地低下了头,但很快又擡起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的导师:“先生,您在哭吗?”
“我没有。”沙威下意识地又抹了把脸,尽量擦干脸颊上的水渍,然后站了起来,声音麻木而空洞:“让开,我该去上班了。”
“上班?”皮埃尔都傻了:“今天是星期日,再说您到下周末都是婚假啊!先生!等等我!”
沙威好像没听见一样,走到门厅抄起大衣戴上帽子,径直走出了大门。
滨海蒙特勒伊警署里,工作人员来来去去,谁都没敢去问应该在休假中的沙威,为什么会出现在办公室。他沉默地坐在局长的办公桌前,只是机械地翻着文件,或是盯着桌面发呆,任凭时间流逝到了下午。
当阳光开始西斜,照亮了办公室里飞舞的尘埃时,门被推开了,一顶宽边帽落在了桌面上。沙威木然地擡头看去,灰蓝眼睛里的深色瞳孔忽然紧缩并且震颤起来。
“下午好,侦察员先生。”
冉阿让黢黑的面孔映入沙威的眼睛,神情严肃地紧盯着他,语气却颇为平静:“如您所见,我如约回来履行诺言。”